“恭賀陛下,好一場大捷啊。”
“陛下英明,談笑間滅此凶虜,實我朝鼎盛之壯舉也。”
“陛下聖明,此戰一勝,高句麗彈指可下矣。”
……
戰事尚未結束,一幫子隨侍的大臣們便即蜂擁著擠上前去,對著李世民便是一陣猛拍,各種獻媚之辭不絕於耳,吹鼓之聲如滔滔之江水綿綿不絕,又怎個熱鬧了得。
“哈哈哈……”耳聽著大臣們的獻媚之言,李世民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興奮之情,隻不過李世民高興的並不止是此戰的勝利,更多的是因發現了薛仁貴這麽員虎將而興奮不已——這些年來,大唐軍中雖湧現了不少諸如秦懷玉、程務挺之類的青年將領,然則卻甚少有如薛仁貴這般萬人敵之大將,至於太子李貞麽,雖勇冠三軍,可畢竟如今已是儲君了,自是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隨隨便便地陷陣沙場,能有薛仁貴這等英豪脫穎而出,算是緩解了大唐軍中猛將奇缺的窘態,當然了,這隻是李世民自己的看法,實際上,西北一係將領中,武藝不下於薛仁貴者大有人在,隻不過因著李貞本人的光芒太甚之故,李世民並沒有察覺到西北諸將的彪悍與善戰。
“來人,給高家兄弟送信,其若肯降,朕必厚待,若不然,玉石俱焚,另,著薛仁貴即刻上山覲見。”李世民大笑了一陣之後,背著手看著對麵山峰上的高句麗殘軍,很是豪邁地說了一句。老爺子既然下了令,自有一幫子貼身宦官們忙不迭地應諾照辦不提。
戰打勝了,唐軍陣中自是一派的喜慶,然則江夏王李道宗卻並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反倒更加憂慮了幾分,看了看紅光滿麵的李世民,有心想要出言提醒一番,可卻又沒那個勇氣——早在發兵北伐之前,李貞就曾有過交待,言明安市與烏骨乃是取高句麗的兩大要隘,若是不能一鼓作氣拿下,極有可能陷入持久戰,此際高句麗新敗,軍無戰心,正是趁虛去取安市的大好時機,然則前番李道宗提議奇襲平壤之策時,剛被老爺子訓斥了一番,此時頗為心怯,實不敢再多開口,可又不願就此作罷,沉吟了一番之後,悄悄地退到了後頭,沿著山路向山下走去。
興奮,極度的興奮!盡管身上的白衣已變成了血衣,汗透重甲,身體也疲憊得很,可走在上山的路上,薛仁貴依舊興奮得難以自持,當然了,他有充足的理由興奮,就憑他一個區區的右郎將竟可以覲見天顏,這等榮耀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此時的薛仁貴恨不得一步便能登上山頂去,然則想歸想,做歸做,該守的規矩,薛仁貴自是不會去違反的,也就隻能按耐下激動的心情,由內侍監柳東河陪同著穩步向山頂上行去。
“薛將軍,今日一戰,某家在山上看得可是膽戰心驚不已,若不是薛將軍英武了得,這戰果怕還真不好說呢,了不得啊,嗬嗬,某家歎服。”柳東河一邊陪著薛仁貴往山上走,一邊笑容滿臉地奉承著,臉上的討好之意著實明顯得緊,令邊上幾位小宦官都看傻了眼——要知道柳東河乃是天子近侍,向來隻有別人巴結他的份兒,甚少有柳東河低頭去討好別人的時候,不過麽,說穿了也不奇怪——柳東河消息靈通得緊,早就知曉薛仁貴乃是李貞一係的將領,如今又得李世民看重,將來的前景必然無比輝煌,能趁著薛仁貴尚未躍升之際,先套上個交情,將來也好敘上話不是。
“柳公公過譽了,末將實當不起。”薛仁貴心裏頭雖振奮得很,可卻並沒有到忘形的地步,麵對著柳東河這等實權派人物的誇獎,一時間還真有些子消受不起的,略帶靦腆地回應了一番。
“嗬嗬,薛將軍過謙了,陛下可是甚少誇人的,今日……”柳東河偷眼見薛仁貴臉上露出羞澀的味道,心中暗自好笑,然則話卻依舊說得無比客氣,正說著呢,冷不丁見李道宗從道旁的林子裏閃了出來,忙不迭地便停了下來,一拱手道:“李尚書,您這是……”
“柳公公請了,嗬嗬,這位便是薛仁貴、薛將軍了罷?”李道宗笑嗬嗬地回了一禮,可眼神卻落到了薛仁貴的身上。
李道宗乃是王爺,又是朝中重臣,非等閑人可比,柳東河雖明知李道宗此話是明知故問,可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笑著回道:“此正是薛將軍,陛下正等著要見薛將軍呢。”
“哦。”李道宗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略一沉吟之後,咬了咬牙道:“柳公公,本官有件事要請教一下薛將軍,不知可否通融一步?”
“這……”柳東河自是早就猜到李道宗半路殺出,一準是衝著薛仁貴來的,可沒想到自己都已經將李世民抬出來了,李道宗還是堅持要攔上一回,一時間頗為躊躇,愣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有些不甘不願地點了下頭道:“也罷,莫叫陛下久等了便好。”
“多謝柳公公成全了,本官當有後報。”李道宗自是清楚柳東河能同意自己私會薛仁貴是擔了不小的幹係的,心中頗為感激,拱手謝了一句之後,對著莫名其妙的薛仁貴一招手道:“薛將軍,這邊請。”話音一落,頭也不回地便向著道邊的林子裏走去。薛仁貴愣了愣,又看了眼柳東河的臉色,這才一咬牙,跟了上去,默默不語地走在李道宗的身後。
“今日之戰能有此戰果,薛將軍功莫大焉,本官佩服,唔,某出征前,殿下曾有過交待,安市、烏骨兩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若不能一戰便下,極有可能遷延戰事之進程,如今敵主力雖被殲,可殘軍卻已向安市潰逃而去,若不能趁其立足未穩而取之,則必有後患,某懇請薛將軍能於陛下麵前自請率軍趕去取了安市城,不知薛將軍可願為否?”李道宗始終不曾回過頭來,隻是邊走邊低聲地說著。
薛仁貴與李道宗之間並無交情,可李貞對其卻有提拔之恩,贈馬之情,此時李道宗言語間提到了李貞的交代,薛仁貴登時便是一愣,再一細想,此言十有八九屬實,心中雖對李道宗為何不自己進言感到疑惑,可還是堅定地應承了下來:“李尚書放心,末將這就請命去取安市城便是。”
一聽薛仁貴出言應諾,李道宗猛地便停住了腳,默默了一陣子之後,長出了口氣道:“那就好,有勞薛將軍了,陛下還在山頂上候著,薛將軍這就請便罷。”
“是,末將告辭。”薛仁貴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地行了個禮,便即退出了林子,跟柳東河等人會合著,一並向山頂而去了。
“唉,殿下,某已盡力了,若是不成,那就是天意了罷!”李道宗並沒有回頭去看薛仁貴等人,而是默默地在原地站了良久,長歎了口氣,搖著頭,呢喃了一句,話語中滿是惆悵之意。
“參見陛下,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請陛下海涵。”薛仁貴跟著柳東河上了山頂,大老遠就見李世民正麵帶微笑地向著自己招手,忙搶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
“免了,免了。”李世民笑嗬嗬地虛抬了下手,示意薛仁貴平身,饒有興致地打量了薛仁貴一番,越看越愛,哈哈大笑著道:“朕舊將並老,不堪受閫外之寄,每欲抽擢驍雄,莫如卿者,好,好啊!”
麵對著李世民的誇獎,薛仁貴麵露惶恐之色地躬著身子,應答道:“末將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好,卿有功於國,朕自當厚賞,傳朕旨意:薛仁貴臨危陷陣,匹馬拯救軍陣之危,功莫大焉,著即晉左金吾衛將軍之職,賞錢千貫,生口十人為奴!”李世民哈哈大笑著下達了封賞令。
“末將謝主隆恩,定當效死命以報!”薛仁貴對於李世民的賞賜感激在心,眼角濕潤地跪伏在地,哽咽地叩謝道。
李世民對於薛仁貴的表態自是相當滿意,頷首笑著虛抬了下手道:“好,愛卿此言朕信得過,平身罷。”
薛仁貴站了起來,躬身而立,拱手道:“陛下,末將尚有一請求,如今敵寇已大敗,安市必亂,末將願提兵即刻去取了安市,懇請陛下恩準。”
“哦?”李世民顯然沒想到薛仁貴的請求竟然是此事,愣了一下,正自猶豫著該不該答應之際,卻見長孫無忌從旁閃了出來道:“陛下,如今敵寇雖大敗,可山上尤有數萬之眾,我軍雖勝,卻已經苦戰,若此時分兵,一者恐包圍之勢有疏漏,予敵寇可趁之機,二者,將士疲憊,長途遠襲,一旦不勝,恐折士氣,不若先收服此地之寇,而後三路大軍再行合擊安市為妥,料想安市之敵膽寒之餘,取之易事耳,無須如此急迫。”
“唔。”李世民原本想同意薛仁貴的提議,可此時聽得長孫無忌如此說法,不禁也有些個猶豫了起來,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將視線落到了兵部尚書李績的身上。
長孫無忌話說得動聽,其實不外乎是不想看著又一名李貞一係的將領冉冉升起罷了,這點小心腸雖隱蔽,卻瞞不過同樣老謀深算的李績,然則李績同樣也不怎麽希望自己在軍中的權威受到衝擊,此時見李世民將探詢的目光掃了過來,立馬站了出來道:“陛下,司徒大人所言甚是,區區一安市城豈能擋我大軍之天威,還是先拿下此處的敵寇,再作計較為妥。”
“也罷,那就這樣定好了。”李世民見一文一武兩位重臣都反對急攻安市城,也就沒再堅持,點了點頭道:“薛將軍今日一戰辛苦了,先下去休息罷,來日方長,戰有得你打,去罷。”
“末將告退。”薛仁貴雖是個將才,然則一來軍略上遠不如李貞看得深遠,二來麽,他也沒有對整個高句麗攻略進行過研究,並不清楚安市城與烏骨城的戰略意義所在,之所以提出請求,僅僅隻是因著對李貞的信任罷了,此時見李世民已然開了金口,他也就沒有再多說些什麽,躬身應答了一句,便即退了下去,卻不知他這麽一退,就已經將唐軍速勝的希望生生給泯滅了一大半。
酉時末牌,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相比於山下連綿不斷的火把之亮光,高延壽兄弟所在的小山頂上卻是黑漆漆的一片,傷兵的哀嚎聲、士卒們的哭泣聲在黑暗中交織成一曲淒慘的交響樂,全軍上下內無糧草,外無援兵,便是連宿營的帳篷都沒有,全軍上下四萬餘眾不得不露宿山林,坐困死地,又怎個惆悵了得。
“大哥,如今這局麵,唉,他娘的,楊萬春那個混帳竟敢臨陣脫逃,要不是這廝搗鬼,我等豈會落到這般田地,這該死的狗賊,娘的,拿住那廝,老子非扒了他的狗皮不可!”高氏兄弟倆安排了軍隊的宿衛之後,擠在一間臨時用茅草、樹枝搭蓋起來的簡易屋子裏,默默地對坐了良久之後,性子急燥的高惠真率先沉不住氣了,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將帶兵逃走的楊萬春罵得個狗血淋頭。
高延壽自也沒想到楊萬春會臨陣脫逃,導致己方被唐軍三路夾攻,然則在高延壽看來,就當時的戰場態勢而言,即便楊萬春不逃,此戰高句麗一方也一樣難逃敗局,最多也就是延緩一下失敗的時間罷了,其結果並沒有太大的不同,然則若是從全盤戰局來考慮,倘若楊萬春真能帶著兵馬成功地回到守備空虛的安市城的話,反倒有利於拖住唐軍進軍的腳步,從這個意義來說,楊萬春逃得對,隻不過如此一來,高家軍就算是被徹底葬送了,山頭上這四萬餘殘兵已經處在了死地。
“罷了,不說這個了,而今唐使既來了,還是想想該如何作答才是正理。”高延壽顯然不想再議論楊萬春的事情,皺了下眉頭,苦笑著說道。
“投降?屁!老子們的家眷都在平壤,我等若是降了,家中老小豈能有命在,突圍!幹他娘的一把,衝出去算毬!”高惠真跳著腳,臉紅脖子粗地嚷了起來。
“突圍?嘿,二弟,你倒是突突看,山下可是十幾萬唐軍,拿什麽來突圍,去送死還差不多!”一見高惠真瞎嚷嚷,高延壽登時便急了,眼一瞪,怒斥了一句。
“唉!”高惠真也就是瞎嚷罷了,又怎會不清楚如今己方的殘兵別說士氣,便是果腹的東西都沒有了,這會兒能守住山頭都已經該偷笑了的,至於突圍麽,不過是個笑料罷了,可又不甘心就此投降了唐軍,鬱悶地坐了下來,勾著頭道:“大哥,蓋蘇文那人你又不是不知曉,若是唐軍勝了倒好,蓋蘇文斷不敢拿我等家人如何,就怕唐軍勝不了,一旦我等降了,而唐軍又撤了的話,隻怕你我的家人都得丟了小命啊。”
“唉……”高延壽一想起蓋蘇文那狠辣偏執的性子,也是一陣的鬱悶,然則相比於高惠真隻考慮到自己的家人,高延壽想得更多的是手下這殘存的四萬餘將士的性命,真要讓四萬餘將士來為自己做陪葬,高延壽實是不忍心這麽幹,長歎了口氣,默默了良久之後,這才接著道:“二弟,我等有家人,四萬將士也有家人,這些都是我族之精壯,真要全都喪在了此地,那可是要讓多少人指著我等的脊梁骨在罵啊,大哥,唉,大哥實無法如此行事啊。”
“這……,唉!”高惠真雖是個燥性子,卻也不是心狠手辣之輩,自也做不到拿手下四萬餘生命不當一回事,長歎了一口氣,低著頭不再說話了。
“罷了,若是天可汗能放了我部精壯,我等降了也罷。”兄弟倆對坐了良久之後,高延壽咬著牙,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大哥,您不能啊,家中……,家中老母還有孩兒們……”高惠真一聽高延壽要降,登時就急了,霍然而起,臉紅脖子粗地盯著高延壽,焦急地嚷了起來。
一想起家中的老母還有兒孫輩們,高延壽眼角登時就濕潤了,眼一紅,兩行淚已淌了出來,滿臉的憂傷,咽泣著道:“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此次一戰,我族少說已有兩萬餘眾慘死,算上唐軍手中的俘虜還有個四萬餘人,若是不降,一旦天可汗生了氣,別說山上這四萬人了,便是那四萬俘虜隻怕也得跟著殉命,如此多人命某如何能承受得起,二弟可有何教我的?”
“我,唉……,罷了,罷了,大哥既然主意已定,小弟聽著便是了,真天欲亡我高句麗乎?”高惠真愣了愣,接著抱著頭蹲在了地板上,徑自號啕大哭了起來。
高延壽呆呆地看著哭得傷心無比的高惠真,陪著流了好一陣子的淚,而後毅然起了身,大步走出了簡易的茅草房,看了看山下唐營中璀璨的燈火,提高了聲調喝道:“來人,請唐使即刻來見!”聲音盡自顫抖不已,隨著晚風在夜空中飄散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