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爭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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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安市之殤(二)

貞觀十九年四月十八日,唐軍大敗高氏兄弟所部十六萬大軍於牛欄崗,斬首兩萬三千餘,生擒四萬出頭,並圍高氏兄弟所部殘軍四萬餘人於無名小山,經勸降,高氏兄弟於貞觀十九年四月十九日率全軍投誠,帝大悅,準降,並封高延壽為鴻臚卿、高惠真為司農卿,將降眾中耨薩以上的酋長3500人遷往內地,餘眾解除武裝後,使還平壤,以宣揚大唐之仁慈,此戰過後,高句麗舉國震動,遼東境內之黃城(今沈陽南)、銀城(今鐵嶺南)皆不戰而自行撤退。

貞觀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休整已畢的唐軍主力十一萬餘眾開始向安市城進軍,帝令左路軍李大亮所部十萬眾從建安城南下合攻安市城,並以右路張亮所部水軍八萬七千人馬乘巨舟入鴨綠江水,沿江布防,威懾高句麗並阻斷高句麗可能之援軍,至此,安市城遂已成為孤城。

安市城,古之軍事城堡,始建於晉,所處之地地形複雜,東西江河之孔道,當南北海陸之要衝,自古便有“遼左重地”之稱,全城依厝石山而建,險峻不可遂拔,城中百姓七萬餘,原本僅有守軍四千出頭,後城主楊萬春收攏高氏兄弟所部之潰兵數萬,自唐軍進軍時止,城中已有守軍四萬出頭,滿城民壯也已全都武裝了起來,城中糧秣輜重齊備,可資年餘之用度,四鄉八野皆堅壁清野,以待唐軍來攻,唯士氣稍萎靡——大敗之軍,其勢必衰,實無可避免之事也,為此故,楊萬春雖盡力鼓舞,卻收效不大,眼見唐軍旦夕將至,楊萬春深為之急,召守城軍主將高懷龍議決其事。

“高兄,天可汗旦夕即至,今我安市已孤,如何守禦高兄可有高見否?”楊萬春屏退了左右,一臉子慎重地看著高懷龍,很是誠懇地問道。

高懷龍,高延壽之堂弟,本是高延壽手下一員大將,前番被楊萬春手持兵符所騙,挾裹著來到了安市城,這數日來雖也盡心盡力地忙著布防事宜,然則心裏頭未嚐沒有怨恨楊萬春蒙騙之心,隻是其為人深沉,不願說將出來罷了,既已知曉其兩位兄長都已投了唐,高懷龍表麵雖鎮靜如故,實則忐忑不已,對於即將麵臨的安市保衛戰之信心其實並不足,此時聽得楊萬春見問,高懷龍隻是哼了一聲,並沒有出言作答。

楊萬春見高懷龍一聲不吭,便知曉高懷龍心裏頭有著心結未解,這便沉吟了一下道:“高兄,你我同朝為官,皆深受國恩,值此國難當頭之際,我等身為人臣者,豈可不盡心為國耶?前番會戰,某一開始便不看好,也曾多方勸諫,怎奈延壽死活要戰,以我朝之兵硬撼大唐強軍,野戰之下,焉有不敗之理,縱使楊某全力挽救,亦是枉然,不單救不得敗亡之局,便是城中這些兵力也都將全部折將進去,高兄乃知兵之人,理當看得通透,某就算有錯,那也是為了國事,依某看來,能守住安市城,便足以遏製唐軍北上的通路,遷延時日,唐軍勢必進退兩難,無功而返乃成定局,此乃救國於危難之偉業也,望高兄能助楊某一臂之力,楊某在此叩謝了。”楊萬春話說到這兒,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地便一頭跪了下去,驚得高懷龍忙不迭地跳了起來。

“楊城守,使不得啊,高某並非不願戰,可……,唉!”高懷龍慌亂地將楊萬春扶了起來,口中卻是長歎連連。

“高兄可是擔心家人麽?”楊萬春順勢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這……,高某,唉,這該從何說起才是。”高懷龍也是高氏族人,高延壽兄弟投降了大唐,高懷龍又怎會不怕受到牽連,這也正是他這幾日來,始終提不起精神的根由之一。

“高兄,楊某人素來與蓋蘇文不和,彼此間交惡已久,然楊某人卻可以肯定地說一句,蓋某人雖跋扈,卻不是個不知好歹之輩,但得高兄與在下能守得住安市城,蓋某人斷不會去做自毀長城之事的,這一條楊某人敢拿項上人頭來作保。”楊萬春看了憂心忡忡的高懷龍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

“楊城守放心,高某人既然已進了安市城,自是存了為國盡忠之心,唐軍想要進城,除非是踏著高某人的屍體,否則休想,隻是……”高懷龍表了願意死守的態,可話說了半截卻又停了下來,嘴巴嚅動了老半天,終究是沒有接著往下說,可那樣子明擺著是對此戰的前景並不看好。

大敗之餘,將無戰心,兵無士氣,這一點不用高懷龍說,楊萬春自也清楚得很,這數日來,楊萬春反複思量了許久,已算是有了所得,今日請高懷龍前來密談,本就是為了此事,此時見高懷龍欲言又止的樣子,楊萬春立時便笑了起來,哈哈大笑著道:“隻消高兄肯助某一臂之力,某自有辦法振作軍心,但凡萬眾一心者,必立不敗之地也,某等所作無須過多,能將唐軍拖至冬季,此戰必勝無疑!”

高家乃是高句麗的王族,高懷龍說起來也是宗室子弟,他自然不想看著高句麗就此滅亡,此時一聽楊萬春說有辦法守住安市城,登時便是精神一振,目光炯然地看著楊萬春道:“楊城守有話但請明言,若是能守住城池,高某舍棄了這身臭皮囊不要又有何妨!”

“多謝高兄相助,請先受某一拜。”楊萬春見高懷龍如此說法,立時激動了起來,緊趕著便要再次拜將下去。

“楊城守,不可如此,高某還等著聽楊城守的妙計呢。”高懷龍不等楊萬春拜將下去,便伸手攔住了楊萬春。

“好,某說便是了。”楊萬春也沒有堅持要拜,而是貼到了高懷龍的耳邊,低聲地述說了一番,聽得高懷龍一雙眼越瞪越大,到了末了險險些就要脫框而出了,滿臉子的愕然之狀,老半天才回過了神來,沉吟了一下道:“這,能成麽?”

方法是楊萬春提出來的,可究竟能不能成事楊萬春心裏頭也沒有底,然則事情都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就算是根稻草,楊萬春也隻能選擇抓住不放了,此時麵對著高懷龍的疑惑,楊萬春強自壓下心中的不安,語氣堅決地道:“唯有此策方能救我安市之危,高兄不聞置之死地而後生麽?”

高懷龍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幻了好一陣子之後,長出了口氣道:“也罷,既然楊城守都敢賭,高某何惜此命,就依楊城守之言好了。”

“好,既如此,事不宜遲,高將軍自去忙軍務,楊某人這就去安排相關事宜,我高句麗國運皆在此一舉了,望高將軍善自珍重。”楊萬春見高懷龍同意了自己的主張,心頭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緊趕著便接口說道。

“那好,高某告辭了。”高懷龍對於守住安市城第一次有了些信心,自是不願放過唐軍未至的空檔,拱手說了一句,立馬風風火火地行出了城守府,自去忙著整頓軍務不提。

“唉,三足烏神(高句麗人的神明)在上,請保佑我高句麗能脫此大難,若能守住安市城,楊某人何惜此頭!”送走了高懷龍,楊萬春在密室裏呆呆地站了好一陣之後,這才長歎了一聲,大步行出了密室,也忙著部署相關之安排去了……

貞觀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唐軍主力抵達了安市城外,甫一安下營壘,唐軍不顧長途行軍的勞累,也不顧天已過了午時的炎熱,便即於末時四刻,在安市城外排開了強攻的陣形,十數萬人馬遷延十數裏,將安市城團團圍住,李世民親率中軍來到安市城的南門外,聽得城門上守軍的呼喝之聲頗有懼意,便將降將高延壽喚到了軍前,讓其前去城門處勸降,高延壽欣然領命,自率十數親衛縱馬向城門跑了去,停在了城頭之下,對著城頭高聲呼喝道:“城上的人聽著,某乃高延壽是也,快去傳高懷龍來見某!”

城頭上一陣響動之後,楊萬春從城頭上露出了頭來,看著城下的高延壽道:“高將軍沒空見爾這等背主求榮之輩,有屁快放,否則老夫下令放箭了。”

高延壽見是楊萬春露麵,便已知勸降之事怕是不可能了,不過還是堅持著高聲說道:“楊城守,某現已降了大唐,官居鴻臚卿,天可汗素來善待降人,從不濫殺無辜,此番出兵,隻為討逆,隻拿蓋蘇文老賊一人,與旁人無涉,今某奉天可汗之命前來勸降,望爾等善擇之,莫使刀兵之禍延及城中百姓。”

”放屁!某乃高句麗之官,豈可降了唐賊,快滾,再不滾開,老夫識得你,手中的弓箭可不識得你了,滾罷!”楊萬春毫不客氣地斥罵了一句,一揮手,左右幾名軍士齊齊張弓搭箭,瞄準了城下諸人。

“你,楊萬春爾這狗賊敢爾,天可汗之威可是爾等能擋得了的,真要滿城百姓為爾陪葬乎?”高延壽麵對著寒光灼灼的箭頭,並沒有就此退縮,反倒提高了聲調,毫不客氣地反罵了回去。

“哈哈哈……”聽著高延壽的威脅之言,楊萬春不但不懼,反倒放聲大笑了起來,手指著遠處的中軍大髦,揮著手道:“來人,給本官罵!”

“李小狗,篡位的賊子!”

“李小輩,吃狗屎!”

“李家小子,不得好死!”

……

楊萬春話音剛落,近千身著各色雜衣的百姓便湧上了城頭,亂哄哄地叉指著李世民所在的方向便罵開了,啥難聽便罵啥,聲音響亮無比,顯然是早就排練好了的,那等罵聲一起,城頭之下的高延壽麵色立馬就白了,再也說不出甚勸降的話來,隻得灰溜溜地便領著人退回了唐軍陣中。

“那些人在嚷些甚子?”城頭的喊聲整齊而又響亮,盡管隔著裏許,屹立在中軍處的李世民也一樣聽得清楚無比,隻是那些百姓喊話用的是高句麗語,李世民並不清楚這些百姓在瞎嚷嚷些什麽,這便環視著身邊眾臣,疑惑地問了一句。

唐軍陣中能聽得懂高句麗語的並不算多,可跟隨在帝側的通譯乃至投降的高句麗官員卻是聽得分明無比,隻不過那罵聲太不堪了些,誰也沒膽子在李世民麵前將這些話翻將出來,各自畏畏縮縮地不敢多言,瞧得李世民便是一陣惱火,眼神銳利如刀般地一掃,看著一名禮部通譯道:“你來說,那些人等究竟在嚷甚子,嗯?”

“稟,稟陛、陛下,那,那些狗、狗賊在,在,在……”可憐那名通譯並不算甚膽大之輩,被李世民如此瞪視著,嚇得渾身直打顫,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廢物!”李世民見無法從那名通譯口中問出個所以然來,登時便是一陣火大,怒斥了一句之後,調頭看向高惠真道:“高愛卿,城頭上那幫人究竟在嚷些甚子?”

高惠真的膽氣自然是比那些文人出身的通譯要強得多,可也沒強到敢直接將城頭上那幫子民眾的罵人話直截了當地當著李世民的麵翻譯出來的份上,被李世民這麽一問,臉色登時就漲紅了起來,梗著脖子,瞠目結舌了好一陣子,直到李世民臉色鐵青,顯然處於爆發的邊緣了,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道:“陛下,那幫粗魯小人之言不可聽,他們,厄,他們在,在,啊,在罵陛下是,厄,是……”

“嗯?是甚子,說!”李世民見高惠真也同那幫子通譯般結結巴巴地,登時便是老大的不耐,斷喝了一句,嚇得高惠真猛地就是一個哆嗦,心急之下,不管不顧地便脫口而出道:“他們說陛下是殺兄篡位之人,啊,那幫小人胡言,陛下不可……”

“嗯?哼!”玄武門之變乃是李世民的一個禁忌,素來不願有人提起,此時城頭的那幫子高句麗百姓竟然敢當眾拿這件事出來說叨,是可忍孰不可忍!李世民徹底被激怒了,臉色“唰”地便垮了下來,黑得跟鍋底一般。

天子之怒,非同小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別說高惠真話說了半截便沒了氣了,便是一幫子朝廷重臣們也全都屏住了呼吸,人人都傻了眼,都怕李世民遷怒於自己,全都噤若寒蟬般地打著哆嗦。

“陛下,高句麗狗賊猖獗無禮,臣懇請陛下下詔,破城之日,盡屠之!”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兵部尚書李績突然站了出來,高聲請命道。

“不錯,這群狗賊無禮之至,當盡滅之!”李績話音剛落,程咬金也跳了出來,扯著嗓子附和了一句。

有了這兩位軍中大佬的帶頭,下頭一幫子老將軍也全都亂哄哄地站了出來,全都嚷嚷著要屠城,一片喊打喊殺聲中,唯有江夏王李道宗與吏部尚書蘇定方默默不語地站在一旁,臉上都是大不以為然的樣子,可值此群情熊熊之際,二人也不敢觸了眾怒,互視了一眼,各自輕輕地搖了下頭,無奈地閉緊了嘴巴。

李世民近些年來已經聽不得逆耳之忠言,更何況是高句麗小兒輩的罵人話,罵的還是他的禁忌之所在,本就氣得夠嗆,再加上軍中將領們一鼓動,立馬揮手高聲下令道:“朕意已決,城破之日,盡屠之,傳令三軍,準備攻城,誰敢請命先攻?”

攻城戰可不比野戰,唐軍剛至,原本以為能憑借著強大的軍隊威懾城內官兵,而後由高家兄弟出麵招攬舊部,便可兵不血刃地拿下安市城,故此,相關之攻城器具並未齊備,除了雲梯之外,諸如衝車、弩車、投石機等器具都尚未組裝起來,此時發兵攻城勝算並不大,諸將都是老於戰陣之輩,如何會看不出此戰的危險,所謂的搶先攻城其實就跟搶先送死差不多——孫子有雲: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閩又三月而後己。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然則明白歸明白,值此李世民暴怒的當口上,諸將都不敢出言勸諫,可也沒人願意當送死的炮灰,於是乎,李世民問完了話,諸將全都三緘其口,一時間場麵便就此冷清了下來。

“陛下,末將願率部攻城,懇請陛下恩準!”就在一片寂靜之中,右武衛將軍李思摩站了出來,高聲請命道。

諸將一見李思摩站了出來,登時就懵了——李思摩手下全都是突厥騎兵,打野戰,搞搞長途奔襲還成,攻城戰根本就不在行,更別說此時大軍之中器具未全,讓突厥騎兵去發動強攻,除了白白犧牲兵力之外,還將帶來一個惡果,那就是平白折了大軍的銳氣,一旦讓城頭守軍豎立起了戰勝唐軍的士氣,這場仗可就不好打了,問題是諸將自己都不願請命出戰,自是不好出麵阻攔李思摩的請戰,這等尷尬的局麵下,諸將除了緘默不言之外,卻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好,愛卿敢去,朕親自為爾所部擂鼓助威!”李世民根本不管諸將是如何想的,興奮地一擊掌,高聲地說道。

“願為陛下取下此城!”李思摩一聽李世民要親自擂鼓助威,自是興奮異常,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攻城事宜不提,須臾,唐軍陣中號角淒厲地響了起來,鼓聲陣陣中,近萬兵馬開始緩緩前移,一場慘烈的城市攻防戰便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