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九年五月初八,唐軍左路軍李大亮所部十萬餘眾抵達安市城下,與主力勝利會師,這使得參與圍攻安市的唐軍總兵力已達二十一萬之多,唐軍原本就高昂的士氣頓時達到了安市城之役開戰以來的最頂峰,攻城之戰已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工匠營管事駱正聲率輜重營夜以繼日地督造各種攻城器具,雖有著充足的人力資源,怎奈熟手甚少,以致影響到了工程的進度,再者,訓練各種器具的相關操作人員也需要大量的時間和反複的磨合,故此,盡管十日之限已到,可諸般事宜卻依舊未曾完全就緒,帝聞知詳情,並未降罪,反溫言撫慰有加,諸軍感激涕零之下,日夜不停地趕造器具,訓練士卒,至五月十一日止,諸般事宜已一應就緒,帝大悅,傳旨犒賞三軍,並明令五月十三日正式開始陷城之戰,唐軍各部聞之狂喜,皆奮然請命,屢經爭奪,帝親為決斷,著遼東道行軍總管張君乂率部攻南門,李大亮手下重將右衛中郎將劉鐵濤率部攻打東門,以現入城者為首功,滿城財帛竟歸之,此詔令一下,兩部唐軍官兵立馬紅了眼,各自秣馬厲兵,整軍備戰,誓要拿下此等首功之賭約。
天終於亮了,盡管太陽尚未從地平線上探出頭來,晨間的薄霧也依舊在林子間飄來蕩去,可東方那愈見金燦的雲彩,卻預示著今日將會是個大晴天,利出行,然則對於守城一方來說,這等天氣著不算是個好日子,這不,一大早便站到了城牆邊上遠眺著唐營的高懷龍臉上便隱隱有著不安的憂慮——高懷龍不是起得早,而是整整一夜未眠,自打發現從前日起,唐軍營中原本徹夜響個不停的伐木開山鑿石之聲消停下去之後,高懷龍便已預感到了苦戰將至,憂心城防的他便是連回府休息一下都不敢了,整日裏泡在城頭上,督促手下各部加緊備戰,就連夜間也都親自守在了城門樓上,或許是預感到戰事將臨,也或許是身上的壓力過巨之故,高懷龍整整一夜都不曾合上眼,哪怕人已躺在了便榻上,心卻依舊被戰事牽掛著,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宿,也沒能入眠,待得城頭守軍換防的號角聲響起,高懷龍更是連躺都躺不住了,索性披甲起身,踱出了城門樓,默默地打量著遠處的唐軍大營,盡管沒發現唐軍營地中有何動靜,可高懷龍的心中卻是沒來由地一陣發慌。
“高將軍。”就在高懷龍默默地沉思的當口,楊萬春從城牆後頭的樓道走了上來,麵色複雜地站在高懷龍的身後,盯著高懷龍蕭瑟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出言輕喚了一聲。
“哦,楊城守來了。”高懷龍聽到響動,轉過了身來,一見來者是楊萬春,這便微微地點了下頭,漫應了一聲。
“高將軍,少將軍既已為國捐軀,您肩負著城防重任,可要多多保重啊。”楊萬春以為高懷龍是在看城下不遠處那座唐軍壘起的京觀,深恐高懷龍深陷喪子之疼中,忍不住出言勸慰了一句。
高懷龍輕輕地搖了下頭,苦笑了一聲道:“楊城守,澄兒乃是死於國事,有子如此,某深以為榮,某之所慮者,乃戰事將再起矣。”
“哦?當真?”楊萬春並不太懂軍略,此前見唐軍不攻城,還以為是唐軍要等援兵大至方才出手,可唐軍援兵都已到了五天了,也沒見唐軍有何動靜,楊萬春不免以為唐軍這是打算圍而不攻,企圖困死安市城了,此時一聽高懷龍說唐軍即將再次攻城,登時便大吃了一驚,緊趕著便追問了一句。
“嗯。”高懷龍重重地點了點頭,接著語氣不算太確定地加了一句道:“或許便在今日。”
“嘶……”楊萬春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愣愣地看著高懷龍好一陣子,見高懷龍的臉色不像是在說假話,登時便有些子急了起來,額頭上的汗水狂湧而出都顧不得擦上一下,緊走了幾步,挨到了高懷龍的身邊,抬眼便看向了尚無動靜的唐軍大營,默然了良久之後,澀聲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番唐軍準備了多日,出手定然凶狠異常,必欲畢其功於一役,若是我等能拚死擋住,唐軍之氣勢必然重挫,即便勢大亦難有為也,生死一戰當在今日了,高將軍,家國之重擔皆拜托您了。”
軍略上半吊子的楊萬春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情,高懷龍自是沒有看不透的理兒,他自然清楚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則竭的道理,問題是道理歸道理,麵對著有備而來的大唐強軍,這個道理能不能貫徹得下去卻得打上個重重的問號了,至少高懷龍本人心中便無甚底氣,然則身為主將,自是不能流露出慌亂的不自信神色,故此,盡管高懷龍心裏頭忐忑得緊,可一見身後諸將已漸漸圍聚了過來,立馬故作輕鬆地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破不了的招數,楊城守盡管放心好了,某心中有數的。”
楊萬春也察覺到了諸將的靠攏,一聽高懷龍如此說法,立馬撫掌笑道:“那便好,守城全仗諸君,本官當備全酒席,等著為諸君慶功,家國一戰,在此一舉,諸君努力!”
諸將先前聽說唐軍將要發動攻城戰,各自的心裏頭都有些子揣揣,此時見兩位主官麵對強敵兀自談笑自若,心中的陰霾立馬一掃而空,人人臉上都露出了振奮的神色,眼中皆滿是求勝之欲望,各自出言表態,人人願效死命,正自紛亂間,一名眼尖的將領突地手指著唐軍大營的方向,高聲叫了起來道:“二位大人快看,唐營有動靜了!”
那名將領話音剛落,一陣緊似一陣的號角聲便在唐軍大營中響了起來,原本寧靜祥和的假象瞬間被淒厲的號角聲打得個粉碎,隨著號角聲的響起,緊閉著的唐營大門轟然洞開,一隊隊唐軍官兵排著整齊的陣列從大營中行了出來,先是數個步兵方隊在城下一裏開外列好了防禦陣型,緊接著大批的騎兵蜂擁而至,迅即把守住了各個要害之處,再後頭又是一大群唐軍士兵推著百餘架的怪器具從大營中緩緩而出,在數個步兵方隊以及數十輛大型弩車的掩護下,徑直前/插到離城僅僅兩百三十步左右的距離上,一派旁若無人的樣子就地便忙活開了,似乎一點都不在乎自身正處於城頭那數輛守城弩的射程之中,待得攻城之器具出現之後,唐軍大營中一陣鼓聲整天響起,一麵上書一個鬥大“李”字的明黃大髦在眾多將領的簇擁下緩緩地出現在大營之外,頃刻間便激起了一陣強過一陣的呼萬歲之聲,一代大帝李世民親臨戰場了!
“不好!高將軍,唐軍正撥弄的事物是投石機!”諸將正在猜測唐軍陣列前擺出來的那些怪器具是何物之際,眼尖的楊萬春已然看到了唐軍後陣中正有一大批的唐軍官兵正在用馬車載著圓石彈往前方送,登時便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
投石機自古便有之,然則就形製而言,基本上都是靠著杠杆原理來運作,無論是其投擲的石塊重量以及射程都算不得甚利器,這些日子以來,安市城中也趕造了一批以備用,大多安置在城牆下方,作為壓製唐軍衝城時所用,可駱正聲所建造的投石機卻與舊製不同,采用雙弩背的複合弓結構,乃是以機簧之力發射,形如小車,車下有輪,可推著移動,且有四角固定裝置,能在不同的地形上靈活配置,發射的石彈重量幾達百斤之多,最大號的投石機乃是以絞盤配置重物為引,甚至可以發射三百餘斤的石彈,射程更是遠達兩百五十餘步,絕對是這個時代中攻城的最大利器之一,即便是在唐軍中也屬第一次亮相的秘密武器,高句麗諸將認不出來也就不足以為奇了罷。
“什麽?”楊萬春此言一出,始終麵色堅毅的高懷龍臉上第一次掠過了一絲驚慌,再一看唐軍後陣中正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前方的巨大石彈,高懷龍心中登時拔涼一片,暗自估計了一下己方的遠程武器,赫然發現除了城頭上那三架守城弩之外,其餘諸如投石機之類的武器根本就無法威脅到唐軍的投石機陣地,至於守軍中的弓弩手中采用拋射的話,或許能夠得上這個距離,問題是強弩之末已難穿縞素,更何況唐軍投石機陣地中那些盾刀手也不是擺著好看的,靠弓弩手們來攻擊,除了白白消耗寶貴的箭矢之外,壓根兒就無法得到令人滿意的效果。
怎麽辦?任由唐軍如此從容地組織陣地麽?顯然不行,一旦唐軍的投石機陣地開始發揮效力,不用想都知道對己方的威脅將大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出城搶攻,擊破唐軍的投石機陣地?有點可能性,問題是出城的騎兵去得少了的話,隻會白白地給早已準備就緒的唐軍陌刀隊增添戰績罷了,去得多了的話,一旦唐軍兩翼的騎兵包抄上來,隻怕派出城去的騎兵都得有去無回,就眼下三萬五千兵力的安市城,又能派得出多少敢死隊?用守城弩來對攻麽?隻怕很難,唐軍陣列中那數十輛大型弩車顯然不是擺著當玩具的!高懷龍越是心急,就越想不出個好主意來,此時額頭上的汗水已是如同瀑布一般地往下流淌了,眼瞅著諸將全都眼巴巴地盯著自己,高懷龍苦笑了一下道:“某有一策,或許能破此投石機陣,卻需一敢赴死之將率軍出城破敵,不知哪位將軍敢行此事。”
高懷龍此言一出,諸將全都默然了——人都有懼死之心,哪怕再勇敢的人,麵對著必死之局,隻怕也會因此而三思一番,畢竟這所謂的出城破敵,隻怕就算是破了敵,自身也是必死之命運,這一條高懷龍話裏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父帥,孩兒願出城死戰,請父帥恩準。”一片寂靜之中,一員小將從諸將後頭站了出來,卻是高懷龍之次子高可鑫。
“不行,本官自去!”還沒等高懷龍發話,楊萬春已站了出來,高聲叫道。
“楊城守,您乃城中主官,此城能否守得住,全靠您運籌帷幄了,末將願追隨兄長,於唐賊勢不兩立!”高可鑫麵色平靜地看著楊萬春,語氣平緩地解說道。
“二哥,還是小弟去罷,好歹小弟的武藝稍強一些。”高可鑫話音剛落,又一員小將站了出來,此人正是高懷龍的第三子高可寧。
高懷龍一共就三個兒子,先前已折損了長子高可澄,此時見兄弟二人又爭搶著要去執行這等必死之任務,心情既自豪又辛酸,一時間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好一陣子無語之後,眼瞅著唐軍投石機陣地已將告成,不敢再行耽擱,一揮手,語氣堅決地說道:“鑫兒去,寧兒跟為父守城!”
“父帥……”高可寧還待要爭,高懷龍擺了下手道:“退下,沒時間了。”話音一落,也不理會高可寧的委屈,將高可鑫叫到了身邊低聲地叮嚀了一番之後,這才令高可鑫下去盡快準備。
“眾將聽令:成大武,爾即刻率三千強弩手上城,以拋射對唐軍投石機陣地發動不間斷攻擊,城頭三部弩車也歸爾統管,務必保證全力攻擊,不計損失;楊有亮,爾即刻率三千盾刀手列陣在城頭之後,全軍緊貼城牆而立,隨時準備上城守衛,其餘諸將即刻退下城去,各自整頓部屬,隨時待命。”待得高可鑫一離開,高懷龍麵色一肅,高聲下達了一連串的作戰命令。
眼瞅著高懷龍眼中殺氣迸現,諸將自是不敢怠慢,轟然領了命,各自退下了城頭,唯有楊萬春卻是憂心忡忡地留了下來,先是掃了眼兀自在緊張布陣的唐軍投石機陣地,接著又看了看高懷龍的臉色之後,這才擔憂地出言道:“高將軍,二少將軍他……”
一聽楊萬春提起即將發起自殺性攻擊的自家二兒子,高懷龍心中登時便是一陣絞痛,眼圈不由地紅了一紅,可還是強自忍住了落淚的衝動,一擺手,語帶顫音地道:“楊城守不必多言,身為大將者,當死於國難,此毋庸置疑之事,戰事將開,城頭危險,楊城守快快下城去,這裏交給本將便可。”
麵對著強勢無比的唐軍,楊萬春敢於困守堅城,自然不是怕死之輩,然則此際兩位主官都湊在一起,萬一一道殉職的話,這城隻怕就沒法再守了,再說了楊萬春也不太懂軍略,眼瞅著此戰之激烈恐非自己能插得上手的,強自留下來,不但無益,反倒有礙事之嫌疑,自也就不再強留,默默地點了點頭,自去城中安排守城物質之供應不提。
高句麗軍的行動極為迅速,除了成大武所部的三千強弩手飛快地衝上城頭列陣之外,其餘各部此時都已按順序撤下了城頭,不數刻,三千強弩手已然就位,那三架守城弩也調整完畢,包裹上油布,隨時準備點火發射,然則高懷龍卻始終沒有下達攻擊之命令,直到一名親衛匆匆跑上了城頭,帶來了高可鑫所部已然就位的消息之後,高懷龍這才一咬牙,高聲下令道:“全軍聽令,放箭!”
高懷龍此令一下,城頭上早已準備就緒的三千強弩手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扣動了強弩的扳機,三千支鋼製鐵箭密密麻麻地從城上激射而出,如同蝗蟲一般劃破空間,呼嘯著向唐軍投石機陣地罩了過去,與此同時,三把守城弩也同時激發,三支巨大的火箭狂嘯著向唐軍投石機陣地直射了過去。
高句麗軍的一連串舉措自然是瞞不過唐軍的觀察,隻不過負責掩護投石機陣地的唐軍大將徐君可並沒有將高句麗的舉動放在心上,此時一見高句麗軍悍然發動了攻擊,自是不敢怠慢,高聲下令道:“立盾!弩車反擊!”
徐君可此令一下,早有準備的唐軍盾刀手們飛快地以夥為單位聚集在一起,十數麵特製的巨大盾牌一舉,飛快地搭成了一個個巨大的盾陣,擋住了天空中拋射下來的弩箭,盡管有些個運氣不好的士兵,湊巧被從盾陣縫隙裏漏過來的鋼箭所傷,可因著箭矢無力之故,大多都是些皮外傷,甚至連包紮都不必了,而三把守城弩倒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兩支落空,唯有中間的一支火箭射透了掩護盾陣,射殺了三名唐軍士兵之後,將一架投石機擊傷,這就是高句麗一輪攻擊下來取得的最大戰果了,反觀唐軍弩車的反擊,卻帶給城頭上的高句麗強弩手們以沉重的打擊——唐軍原先配備的弩車本身的威力便已是大得很,雖說體積比高句麗的守城弩來得小上了不少,可威力卻絲毫不差半點,至於駱正聲所組裝的那十五輛大型弩車就更了不得了,一輛弩車一次發射便是十五支巨箭,這一輪反擊下來,幾近兩百支巨大的弩箭飛上城頭,盡管大部分因角度或是準頭的關係落到了空處,可也有近二十支直接射入了緊密排列的高句麗強弩手中間,登時便攪起了一陣血雨腥風,一百餘名高句麗頃刻間便變成了一堆碎肉。
麵對著己方的慘重損失,高懷龍臉上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依舊毫不猶豫地下達著發射令,拚死與唐軍的強力攻擊相抗衡,幾個回合之後,三千弓弩手已折損了近乎四百餘人,卻隻射殺了不到五十人的唐軍士兵,然則卻有效地幹擾了唐軍對投石機陣地的組織工作,就在唐軍以為高句麗伎僅於此之際,卻沒想到始終緊閉著的東城門突兀地轟然洞開,一大群高句麗騎兵狂吼著向唐軍投石機陣地撲了過去,高句麗的敢死隊出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