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可,時年五十有七,山西太原人,早在太祖李淵起兵之際,便已投入了李世民的麾下,從夥長幹起,一路累官至左金吾衛中郎將之職,其人雖無甚出眾的武藝,也無過人之軍略才幹,然勝在一個“穩”字,一生征戰無數,甚少有出差錯的時候,素善步兵之戰陣,這也正是李世民派他來掩護易受敵方攻擊的投石機陣地之根由所在,正因為徐君可生性穩健,故此,盡管在指揮手下眾多弩車城頭高句麗強弩手們對轟的同時,他也沒有忘了提防高句麗騎兵的突襲之可能性,也做了些相關之準備工作,然則高句麗騎兵方一出擊,徐君可卻立馬警覺到了其中的不對勁之處——高句麗騎兵的速度太快了,很顯然不是直接從城門洞之處開始加速的,而是先在城內街道上起了速,然後才衝出了城門洞,這裏頭的差別雖細微卻足以致命——兩翼配置的唐軍騎兵無論如何也無法在高句麗騎兵衝到投石機陣地前及時出擊加以攔截,眼下能靠得住的隻有步兵中的陌刀隊了,而此時早已分散開來以盾陣掩護投石機的盾刀手們卻又來不及變動陣型去為陌刀手們提供必要的支持與掩護。
怎麽辦?陌刀隊上還是不上,徐君可一時間有一些子猶豫了起來——陌刀隊在對付騎兵的突擊時固然是有著天生的優勢,然則若是騎兵不正麵去硬闖陌刀陣,而是在遠處騎射的話,那對於陌刀隊來說,可就是個噩夢了,尤其是在沒有盾刀手們提供盾牌掩護的情況下,幾乎可以肯定強橫無比的陌刀隊將麵臨著一場血腥的大屠殺。
時間,沒有時間了!眼瞅著稍一猶豫之下,高句麗騎兵已陸續衝出了城門洞,徐君可不得不下了決斷,振臂一揮,高聲下令道:“陌刀陣向前,攔住敵騎,盾刀手即刻結陣,準備掩護,兩翼騎兵包抄,務必將所有出城之敵絞殺當場!”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徐君可此令一下,原本位於投石機陣地後頭的陌刀隊立刻高呼著戰號,從各投石機之間的縫隙湧上了前去,很快便組成了一個森嚴無比的刀之森林,但見近八百把陌刀分成兩排,銳利無比的刀頭高高揚起,在晨日的映照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但凡有敢衝陣者,必將是身首異處之下場。
高句麗軍與大唐交鋒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哪會不清楚唐軍陌刀隊的威風,此時一見名震天下的陌刀隊已然擋住了去路,率部出擊的高可鑫不但不驚,反倒狂喜了起來,一擺手中的馬槊,斷喝道:“前軍散射,後軍突進,殺唐賊!”話音一落,突地一擰馬首,便即往斜刺裏跑了開去,邊策馬奔馳,邊將手中的馬槊往得勝溝上一掛,隨即取出了腰間的強弓,一擰腰身,張弓搭箭,瞄著唐軍陌刀隊的正中便射,緊隨在高可鑫身後的那些已然衝出了城門的高句麗騎兵也在做著相同的舉動,與此同時,城頭上那些原本正與唐軍弩車對戰的強弩手們也集中了全力,以拋射的方式對唐軍陌刀隊正中位置進行覆蓋射擊,霎那間羽箭破空之聲大作,天上地下箭雨連綿,數千支鋼箭全都向著唐軍陌刀隊的正中央呼嘯而去。
箭雨實在是太密集了,哪怕城頭上拋射下來的鋼箭力道已是強弩之末,可如此多的鋼箭密集覆蓋之下,再加上出城高句麗騎兵所射來的兩百餘支羽箭,唐軍陌刀隊的正中位置登時就被攪起了一陣血雨腥風,首當其衝的二十餘名陌刀手登時就被射成了刺蝟,原本緊密排列的陌刀隊此時便出現了一個寬達數丈的大缺口,而兩頭的陌刀手們因顧忌著兀自不斷落下的羽箭,一時間也不敢強行向中央合攏,陣型就此出現了鬆動,就在此時,第二波高句麗騎兵已趁勢縱馬衝出了城門洞,冒著可能被己方箭雨覆蓋波及到的危險,向著陌刀陣的空缺之處拚死撲了過去,待得最後一名騎兵一衝出城門洞,厚實的城門立馬再次緊閉了起來,似乎根本就沒有給出擊將士留下後路的打算。
不好,上當了!徐君可隻看了一眼正向著己方陌刀隊缺口處拚死突擊的高句麗騎兵,便立馬發現了蹊蹺——這兩百五十名高句麗騎兵手中並沒有任何的武器,隻是人人手中都抱著一個分量顯然不輕的瓦罐,徐君可乃打老了仗的老油條,立馬就聯想到了那玩意兒絕對是油罐,臉色登時就難看了起來——無論是弩車還是投石機大部分的構件都是木製的,一旦讓這幫子騎兵將油罐甩到陣中,再以火箭在遠處射擊加以引燃的話,整個投石機陣地隻怕立馬就要變成一片火海了,若如此,他徐君可的腦袋怕是要保不住了!
“全軍出擊,攔住敵騎!”麵對著高句麗騎兵的拚死突擊,徐君可急了,顧不得指揮部屬作戰,大吼了一聲之後,親自率著親衛隊三十餘騎,冒著頭上依舊不斷落下來的鋼箭,瘋狂地從投石機陣地後方向前狂衝,飛快地越過陌刀隊正中的缺口,向著洶湧而來的高句麗騎兵殺了過去。
“殺!殺!殺!”氣急的徐君可揮舞著手中的馬槊,不斷地挑殺著,將迎麵撲來的高句麗騎兵一一挑落馬下,其手下那三十餘騎親衛見自家主將如此神威,自也不甘落後,各自奮勇爭先地擊殺著手無寸鐵的高句麗騎兵,怎奈人力有窮時,盡管徐君可率衛隊全力撲擊,卻依舊無濟於事,高句麗騎兵付出了近百騎落馬的代價之後,闖過了徐君可的攔截,撲擊到了陌刀隊的缺口處。
唐軍陌刀隊乃是百戰之強兵,盡管先前因著箭雨的洗劫,受了重創,可一旦徐君可身先士卒地出擊之後,陌刀隊便冒著兀自落個不停的箭雨拚死向陣中合攏了過去,怎奈高句麗騎兵來得太快了一些,不等陌刀隊陣型徹底合攏,其前鋒便已衝到了缺口處。
“斬!”陌刀隊統領一見已經無法及時封死缺口,立馬當機立斷地吼了一聲,霎那間靠近缺口處的數十名陌刀手立馬毫不猶疑地將手中的陌刀斬了下去,試圖多殺些從身邊經過的高句麗騎兵,但見刀光縱橫間,鮮血暴起,人馬屍體的碎塊四下亂飛,整個缺口處猶如血腥地獄般恐怖,然則衝到了近前的高句麗騎兵們全都是精選出來的敢死之士,並沒有被這等血肉橫飛的場景所嚇住,依舊奮力前衝,其中六十餘騎硬生生搶在陌刀隊合圍之前衝了過去。
原本正在結陣的唐軍盾刀手們一見高句麗騎兵突了過來,立馬亂哄哄地衝上了前去,各自挺刀亂砍亂劈,試圖盡快將這夥膽大妄為的高句麗騎兵全殲當場,然則,這夥子高句麗騎兵根本不理睬臨身的鋼刀,幾乎同時作了一個動作——投擲!但見近六十隻瓦罐從亂軍中飛了起來,借著馬的衝勁,呼嘯著向盾刀陣後方的投石機陣地飛了過去,就聽一連串的乒乓之聲暴起之後,一股子濃濃的菜油味立馬在唐軍陣中彌漫了開來。
高懷龍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先前故意讓強弩手們與明顯處於強勢地位的唐軍相對抗,就是為了製造聲勢浩大的聲響,以掩護己方出擊騎兵在街道上加速的響動,並徹底攪亂唐軍原本排列整齊的盾刀手之陣型,為己方騎兵的突然出擊創造出一絲機會,如今敢死隊既已將油罐子甩進了唐軍投石機陣地中,高懷龍自是不敢怠慢,一揮手,高聲下令道:“放箭!”霎那間,早已趁著戰場局勢大亂之際換好了裹著油布的高句麗強弩手們紛紛點燃了手中的箭矢,一扣扳機,兩千餘支火箭便騰空而起,密如飛蝗般地向著一片大亂中的唐軍投石機陣地飛了過去,盡管有不少支弩箭在空中便已熄了火,也有不少支弩箭因著力道不足之故,落到了兩軍陣前,可還是有四百餘支燃著的弩箭落到了唐軍投石機陣地的中央地帶。
火頭很快便冒了起來,一開始隻是不大的十數處火苗而已,然則,盡管守衛投石機的唐軍將士們已經是奮力在撲打了,可借助著菜油之勢,火勢卻很快便壓製不住了,但見濃煙滾滾中,唐軍投石機陣地中央已是燒成了一片火海,且有向兩頭蔓延開來之勢,幸好駱正聲反應及時,放棄了中央那些已然著了火的投石機,下令各投石機鬆開已然固定好的支撐架,將兩邊的百餘架投石機撤到了安全的地方,算是保住了大多數的攻城器具,饒是如此,一把大火下來,也有四十五架投石機和數輛大型弩車葬身於火海之中,攻城之戰尚未正式開始,唐軍先折了一陣,哪怕是將出城偷襲的五百高句麗騎兵全都斬殺當場,也無法彌補士氣以及器具上的重大損失。
完了,這回完了!一抬頭,發現漫天的火箭正向著投石機陣地落將下來之際,徐君可心頭拔涼一片,麵容登時便扭曲了起來,不用看結果,他也知道一場大火已是止不住了的,心中悲哀至極,再一看高可鑫率領著殘餘的幾十名騎兵兀自在己方大批騎軍的圍殺下拚死抵抗,徐君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暴吼了一聲,也不再去管漸漸已蔓延開的火勢,領著親衛隊便向著高可鑫殺了過去。
“小子,拿命來!”徐君可衝入了戰圈,大吼了一聲,雙手一用力,手中的馬槊已如同閃電一般地刺向了高可鑫的胸腹之間,可憐高可鑫原本就不是萬人敵的勇將,其武藝隻算是一般而已,先前抱著必死的信念搏殺,到了火起之時,已算是了了心願,此時已是手足酸軟,哪還有甚戰力可言,故此,盡管已瞅見了徐君可的馬槊刺來,卻已無力抵擋,手中的馬槊方才抬起,徐君可的槍尖便已穿透了他的胸膛,高可鑫隻來得及慘叫上一聲,便已喪命在了徐君可的馬槊之下,殘餘的二十餘騎高句麗騎兵在惱羞成怒的唐軍鐵騎的瘋狂絞殺之下,也化成了滿地狼藉的屍體,至此,開城出擊的五百高句麗騎兵全軍覆沒,無一幸存。
“鑫兒!”眼睜睜地看著又一個兒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戰死沙場,饒是高懷龍心性堅強,也不禁低聲慘呼了起來,心頭的絞痛一起,高大魁梧的身子登時便是一晃,險些就此摔下了城頭,好在站在其身邊的部將成大武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高懷龍搖搖欲墜的身形。
“高將軍,高將軍。”成大武一見高懷龍麵色煞白如紙,登時便是一陣大驚,忙不迭地連喊了兩聲,聽得響動不對的高句麗弓弩手們顧不得歡呼己方的勝利,全都一窩蜂地圍了過來,雖都沒有出言,可人人臉上卻皆滿是緊張的神色。
“沒事,本將沒事。”高懷龍輕輕地推開了成大武的手,重重地甩了下頭道:“都圍在這做甚,列陣,準備接敵。”
“高將軍……”成大武不相信唐軍受了此等挫折,還會強行再次攻城,忍不住便出言試圖發問。
高懷龍一揮手,打斷了成大武的話頭,冷靜地說道:“天可汗生性堅韌,此等挫折嚇不住他的,今日一戰依舊難免,我安市城存亡與否,便看今日了,高某拜托諸位了。”
“將軍放心,我等誓死守城!”
“誓與安市共存亡!”
“殺唐賊,衛我安市!”
……
望著一臉凝重的高懷龍,再一想起為了守住安市城,高懷龍已先後犧牲了兩個兒子,在場的高句麗守軍們全都激動了起來,各自拚命地拍著胸膛,亂哄哄地表著態,一時間城頭守軍的士氣高昂到了個頂峰。
“高某多謝諸位了。”高懷龍麵對著激昂的眾人,欣慰地點了點頭,雙手抱拳作了個團團揖,而後,排開眾人的包圍,緩步走到了牆碟處,伸出右手扶著城碟,目視著唐軍中軍方向,默默地沉思著……
憤怒,極端的憤怒!望著戰場上的衝天大火,再一看垂頭喪氣地跪在自己麵前的徐君可,李世民那張原本算得上儒雅的臉上已滿是陰雲,寒得連周遭的空氣都宛若凝固了一般,氣溫陡然間像是突降了幾度般地冷得緊了些,這令那些原本有心出麵為徐君可緩頰一二的將領們全都三緘其口,誰也不敢在此時觸了李世民的黴頭,整個中軍一時間竟詭異地靜了下來。
“陛下,末將處置失宜,以致連累三軍,自知難逃一死,不敢求陛下開恩,請容末將親率敢死隊第一個衝城,末將願以血來洗刷這等恥辱。”跪倒在地的徐君可見李世民老半天都不開口,心中羞愧難當之下,霍然抬起了頭來,語氣堅決地說道。
遼東道行軍總管張君乂與徐君可乃是舊交,又是兒女親家,此時見徐君可出言自請攻城,有心要搭救徐君可一把,不待李世民表態,立馬排眾而出道:“陛下,徐將軍處置雖稍有閃失,然能保住絕大部分攻城器具,又能全殲來犯之敵,其罪雖大,亦有可恕之處,末將願助徐將軍一臂之力,率部即刻衝城,請陛下恩準。”
“陛下,張總管所言甚是,末將亦願率部即刻攻城,叫高句麗賊子看看我大唐好男兒之雄風。”張君乂話音剛落,又一員大將從後頭排眾而出,高聲稟報道,這人正是劉鐵濤——悍將劉鐵濤,原先乃是李大亮在當雁門關守將之時的一員騎曹,曾短暫在李貞麾下效力,與侯君集之子侯國忠一道死守殺虎口而立了戰功,升為校尉,其後又隨李大亮一道調到了幽州,累官至右衛郎將,去歲征伐高句麗之役其便曾參與其中,因戰功晉升右衛中郎將之職,乃是李大亮手下第一重將,生性最是好戰,此番出兵之後,始終未能上得戰陣,早就手心發癢了,他原本就負有首攻東門之責,此時一見負責攻打南門的張君乂站出來請戰,自也不肯落後,同樣站出來聲援一番。
“陛下,我軍將不怕戰,兵不懼死,戰將必勝,請陛下下令,末將亦願率部衝城!”程務挺此番未能爭到首攻之任務,心中早就憋著一把火了,此時見諸將爭著要出戰,也顧不得向自家父親請示一番,便即站了出來,高聲請命道。
一見諸將請命要強行攻城,素來穩重的李大亮卻是不敢苟同,忙從後頭站了出來道:“陛下,攻城首重氣勢,如今我軍器具雖大多尚完好,然大火一起,於銳氣勢必有失,不若擇日再戰為妥。”
“陛下,士氣可鼓不可泄,今日我軍陣型已展開,若是不戰而回,士氣必挫,且我大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何須擔憂高句麗小兒輩之頑抗,請陛下下令攻城。”李績的看法顯然跟李大亮不同,此時見李大亮出言要求緩戰,他立馬站了出來,高聲稟報道。
“不錯,我軍二十餘萬,便是淹也淹死高句麗小賊了,何須顧忌太多,陛下,請下令攻城罷。”程咬金這廝也是個好戰之徒,最喜歡的便是殺戮,此時也站了出來附和李績的說法。
“陛下,老臣以為此時不宜出戰,大火一起,我軍士氣已小挫,雖戰之必能勝,然折損必多,不若擇日再戰為宜。”蘇定方一見李世民似乎有同意出戰的趨勢,忙不迭地便站了出來,高聲勸阻道。
“胡扯,我軍豈有怕戰的懦夫,你蘇定方怕死,那就躲後頭觀戰好了。”程咬金素來與蘇定方不對付,前些日子更是在禦前吵過了一回,此時見蘇定方又一次跳出來與自己唱反調,立馬毫不客氣地便譏諷了蘇定方一番。
“你這黑廝胡說些什麽?”蘇定方涵養雖好,可每回遇到程咬金總是壓不住心頭的邪火,一聽程咬金出言不遜,立馬瞪圓了眼,怒視著程咬金,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與程咬金先廝殺上一場的做派。
得,這回好了,戰事尚未開打呢,中軍諸重將倒先鬧上了,生生攪得李世民頭暈腦脹之餘,臉色愈發不好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