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黑了下來,雪卻下得愈發大了許多,消停了一日的北風再次刮了起來,越刮越大,那唔咽的風聲在黑暗中聽起來便有如鬼哭狼嚎般刺耳,碩大的雪花夾雜在狂風中重重地撞擊在紙糊的窗欞上,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這一切的一切都令原本就心緒不佳的李貞更是煩惱上了幾分,沉著臉在寬大的書房裏踱來踱去,眼中精光閃爍間,竟隱隱有絲絲縷縷的殺氣四下溢散開去。
想要做點實事竟會如此之難!這還真令李貞頭疼不已的——一幫子關隴權貴們的可能反撲自是早在李貞的意料之中,一眾兄弟們的黑手也屬尋常之事,可李貞卻怎麽也沒想到李恪這等看起來精明的人竟然會使出那等下作到不能再下作的民變之手段——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自古不易之真理也,縱使到了科技、文明都極為發達的後世也依舊如此,並非民眾不智,而是因人性中有著盲目從眾的心理,此為人性之劣根,自古如一,所謂的眾口鑠金、曾參殺人便是這麽來的,一旦民變成了種解決矛盾的通行模式,則天下亂局必現,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李貞此番之所以提議移民關東,其本意隻是為了延緩均田製崩潰的時間,從而為將來徹底取消均田製,轉而實行田賦製爭取些時間,雖也有著打擊一下那幫關隴門閥隨意魚肉百姓之囂張行為的打算,卻並沒有借此機會徹底清掃朝堂,以為自己嫡係勢力崛起朝堂鋪路的想法,然則事情的演變卻並不以李貞的意誌為轉移,到了如今,局麵已是僵住了,是到了下定決心的時辰了,隻不過這個決心並不好下,不單是李貞本身的實力問題,更主要的是還得考慮老爺子的反應,故此,哪怕李貞眼中的殺氣愈來愈盛,卻始終沒敢真兒個地說將出來,在書房裏來回踱了良久之後,末了還是將眼光投向了端坐在書房一角的兩大謀士,沉吟了一下道:“二位先生,事已至此,可有甚良策麽?”
外頭的事情兩大謀士都已從“旭日”傳來的緊急報告中知曉了,先前兩大謀士本就不讚同李貞在此等時分提出《移民疏》,此時見李貞眼中殺氣愈盛,各自的臉上都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待得李貞見問,兩大謀士對視了一眼之後,由納隆率先開口道:“殿下,從目下的情況看,形勢確實堪憂,不過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事情的關鍵不在吳王殿下身上,而是在長孫司徒處。”
“嗯,這一點本宮也想過,長孫老兒顯然不怎麽讚成老三的胡鬧,若是本宮借此機會拿下老三,想來長孫老兒也未必會替其出頭。”李貞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寒著聲附和了一句。
李貞這句話說得信心十足,這也不奇怪,就憑著“旭日”之強大,吳王李恪手下那幫耗子們私底下鼓動刁民出頭鬧事的舉止全都在“旭日”的監控之下,一拿一個準,順藤摸瓜之下,拿下背後主使者自是不在話下,然則老爺子那頭會作何感想可就不好說了,畢竟這等兄弟鬩於牆的事兒這些年來也著實太頻繁了些,朝廷的臉麵已是丟得差不多了,就老爺子那個好麵子的個性,萬一遷怒到李貞頭上,卻也不是啥好事情來著。
“殿下所言固然不錯,隻是帝心難測,還是慎重一些的好。”一見李貞似乎有意借此機會動手除掉吳王,納隆顯然不甚同意,隻不過李貞此時正在氣頭上,納隆也不敢強勸,隻好將李世民這塊大招牌抬了出來。
“嗯。”李貞心裏頭雖不爽,可還是悶悶地應了一聲——借機拿下李恪是容易,收拾殘局卻是件大麻煩之事,畢竟前番李貞剛跟老爺子取得一定的默契,實不想因此事而再起隔閡,況且身為太子,過於強勢也不是甚好事情,怎麽說李世民都是位權力欲極重的一代大帝,若是讓李世民感覺到太子的威脅,那事情隻怕要起些不好的變化了罷。
“殿下,納兄所言甚是,如今事情尚未到兵刀相見之際,此事雖危,卻非無策可解。”在一旁默默不語的莫離見李貞不爽得很,這便搖了搖羽毛扇,笑嗬嗬地說了一句。
“哦?此話怎講?”李貞見莫離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倒是來了興致,臉上的寒意為之一減,緊趕著便追問了一句。
莫離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搖著羽毛扇,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接著道:“長孫司徒與吳王殿下不過是彼此利用罷了,其實並非一路人,這一條想來殿下心中亦是有數,自無須某再多言,然,某卻有一疑問始終不明,那便是長孫司徒心目中究竟是關隴門閥的利益重要,還是他長孫世家的富貴傳承重要,卻不知殿下又是如何想的?”
“嗯?”李貞先是一愣,接著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把握到了其中的關竅,眉頭一皺道:“長孫老兒為相多年,既不貪也不甚攬權,在律己方麵確屬廉潔自守,本宮雖不喜此人,卻也無法說其之不是,隻是他那幾個兒子麽,嗬嗬,卻……”李貞原本想說長孫無忌後繼無人,其子皆庸才,可突然間想起長孫無忌最出色的兒子長孫成亮正是毀於自己手中,話頭登時便說不下去了。
“某之看法與殿下稍有不同。”莫離自是清楚李貞話說到半截便不往下說的根由何在,可也沒出言點破,笑嗬嗬地將羽毛扇放置在身邊的幾子上,端起茶碗飲了一口,潤濕了下喉嚨,這才接著道:“長孫司徒不貪,那是因為他無須去貪,陛下因著念舊故,賞賜眾多,原就無須長孫司徒去伸手貪墨,不戀權則更好解釋了,概因其不攬權,陛下方才願放權於其,然殿下與陛下畢竟不同,陛下願為之事,隻怕殿下未必認可罷,人無遠憂則敗,依某看來,長孫司徒此番舉措不像是要與殿下決死朝堂,倒像是要與殿下私下媾和之舉,至於是與不是,還請殿下自決為妥。”
“哦?”李貞倒是沒想到這一層,一聽之下,登時便愣住了,老半天回不過神來,再細細一想崔澤派人送來的信報,隱隱覺得莫離此言似乎有理,然則此事關係太大,李貞也不敢驟然下個判斷,一時間想得便有些個癡了起來。
在李貞心目中,關隴門閥雖不肖者眾,可有能耐者也不少,雖有良莠不齊之嫌,可大唐暫時還離不開這幫子門閥世家的支撐,畢竟整個大唐之官宦體係中近乎一半的官員是出自關隴門閥,在科舉尚未大規模取士之前,關隴門閥原本就輕動不得,李貞此番也沒有徹底掃清關隴門閥的打算,當然了,旁人要誤解,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若是能借此機會與長孫無忌這個關隴門閥之首達成一定的諒解,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問題是若是判斷失誤,從而導致授柄於人,那樂子可就大了去了,縱使李貞貴為太子,也承擔不起那等後果,該如何行事自也就由不得李貞不慎重其事的了。
“本宮聽聞長孫司徒病了,若是連夜趕去慰問一番,是否使得?”李貞在書房內踱了一陣,猛地停下了腳步,眉毛一揚,淡然地問了一聲。
“殿下要去,那就擺明了車馬去好了,此舉乃是關愛國之柱石,旁人縱使有話也說不得,便是陛下知曉了,也隻會盛讚殿下的仁愛之心。”納隆低著頭沉吟著沒有答話,倒是莫離哈哈大笑著回了一句。
“殿下去是可以,空手去怕是不好,某以為當帶些禮物去才是。”納隆抬起了頭來,嘴角含笑地附和了一句。
“禮物?”李貞倒真沒想到帶啥禮物不禮物的,此時見納隆嘴角那絲玩味的笑意,自然清楚納隆所言的禮物絕非尋常意義上那些個補品之類的東西,然則卻沒搞明白納隆口中的禮物究竟是何東西。
“此禮物倒無須殿下去張羅,吳王殿下不是早為殿下備好了麽?”納隆見李貞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這便笑著提點了一句。
李貞本就是靈醒之輩,一聽之下,立馬反應了過來,哈哈一笑道:“那好,既然老三如此客氣,本宮也就來個借花獻佛好了,吩咐下去,讓燕十八帶人打上一網,撈幾條肥一些的魚,隨本宮一道前往長孫府拜山去罷。”李貞下了令,自有人去辦理此事,原本寂靜的洛陽之夜便立馬紛亂了起來,雪夜中不知多少生死搏殺在無聲地進行當中,而東宮裏頭也熱鬧了起來,一眾大小宦官們以及宮衛們全都忙乎開了,備馬的備馬,備車的備車,忙得不可開交。
戌時一刻,東宮門前一陣紛亂,大隊的人馬簇擁著一輛金輅車緩緩地駛出了宮門,沿著東大街一路緩行,向著長孫府迤邐而去,在行經一條黑暗的小路口之際,數名黑衣人肩扛著大麻袋,由燕十八率領著從暗處閃了出來,一番驗證之後,飛快地融入了隊伍之中,一道向長孫府緩緩而去……
冬天的夜來得早,盡管方是戌時,可天早就黑透了,風雪交加之下,更是黑得徹底,然則李世民似乎並不介意這等黑,偌大的書房中僅僅隻是在書桌的一角上燃了一盞算不得明亮的燈籠,其餘各處的燈火全都未曾點亮,一身火狐裘袍的李世民就這麽端坐在書桌後,半閉著眼,垂頭而坐,一副若有所思之狀。
“陛下,太子殿下已動身,正在前往長孫府的路上。”黝黑的書房裏突兀地閃出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徑直跪在了書房的中央,低聲地稟報了一句。
“知道了,再探!”李世民聽到了響動,卻壓根兒就不曾抬起頭來,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上一下,隻是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是,奴婢遵命。”跪在房中的黑衣人忙不迭地應答了一聲,抬起了頭來,於燈火明滅間露出了張臉,赫然正是宮中侍衛副統領吳升,但見吳升偷眼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嘴唇嚅動了幾下,欲言又止,末了身形一閃,人已從房中消失不見了。
李世民雖不曾抬過頭,可吳升的小動作卻瞞不過李世民的觀察,他自然清楚吳升想說些什麽,左右不過就是吳王李恪那些個自以為高明無比的蠱惑人心之小動作罷了,然則李世民還真沒將李恪那點小把戲看在眼中,他所關心的僅僅隻是李貞在這等局麵下會如何應對罷了——對於李貞這麽個出類拔萃的兒子,李世民始終覺得看不怎麽透,總覺得李貞身上似乎籠罩著層神秘的霧氣,令人瞧不清其內裏。
在李世民的心目中,李貞聰慧過人,文武全才,固是難得的天縱之材,而此番能用心實事,更令李世民欣賞不已,然則,在李世民看來,李貞過往之行事狠辣有餘,妥協不足,成敗觀太盛,更像亂世之雄,而非治平之聖天子,這正是李世民始終對李貞有所不放心的地方,此番李貞提出《移民疏》之際,李世民自是早就料到會出現如今之局麵,可李世民卻沒有阻止李貞的上書,甚至不曾出言提醒一下李貞,最根本的用意便是要看看李貞會如何應付此危局,當然了,一切的變化都在監控之下,李世民壓根兒就不擔心會出甚大亂子,而今李貞既已想起要去拜訪長孫無忌,倒是令李世民頗為欣慰的——先不管拜訪的效果如何,至少李貞已明白了為天子者當懂得妥協與調和之道,若能與長孫無忌達成妥協,那就證明了李貞已經夠資格成為治平之君了,若如是,李世民也就能徹底安心矣。
“貞兒,切莫失了朕之厚望啊。”李世民起了身,慢慢地踱到了窗前,也不管窗外風雪甚大,一伸手推開了窗子,任憑狂風夾雜著大雪迎麵撲來,眼望著長孫府的方向,口中呢喃地念叨了一聲……
長孫府離皇宮並不算遠,也就是隔著一條街的距離罷了,若是從承天門走著去,不過數百米之距離罷了,即便是從東宮出發,也就是一裏不到而已,盡自雪大天黑路難行,李貞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一刻來鍾也就到了地頭,早已得到通報的長孫衝率領著一大群家人一見到李貞的車駕到了府門前,忙不迭地便都跪倒了一地,恭迎李貞的到來,而李貞也沒矯情,由著幾名小宦官服侍著,款款地下了馬車,緩步走到長孫衝的麵前,虛抬了下手道:“長孫愛卿請起罷,本宮冒昧前來,多有打攪了。”
“謝殿下,太子殿下光臨寒舍,乃小臣之榮耀,卻不知殿下此來有何吩咐,小臣自當竭力而為之。”長孫衝心裏頭雖尚忌恨著李貞傷弟之仇,可當著李貞的麵,又怎敢有所表示,聽得李貞叫起,忙磕了個頭,站了起來,躬身而立,恭敬地回了一句。
“本宮聽聞司徒大人因勞成疾,心中甚是不安,特此前來一探,若是有打攪處,還請卿等多多海涵,卻不知司徒大人如今病勢如何?可曾喚太醫前來診過?”李貞一點都不在乎雪大,就這麽站在雪中,笑吟吟地問道。
“多謝太子殿下關愛,家父偶感風寒,已請王禦醫前來診過,並無大礙,隻是得將養上些時日,恐難應付朝局之事矣。”長孫衝應答得雖恭敬,卻絕口不提請李貞入府一敘之事,隱隱有著謝客之意在內。
“哦?那就好,王禦醫手段高明,本宮也曾見識過其妙手回春之術,甚是了得。”李貞似乎一點都不介意長孫衝的態度,笑嗬嗬地道:“本宮此來帶了些特效藥,對於司徒大人的病情當有奇效,唔,若是司徒大人尚未歇息,可否容本宮前去探問一番?”
李貞將話這麽一挑明,長孫衝哪還敢再拒客門外,隻好躬著身子回道:“太子殿下,外頭雪大天冷,您請府中先稍坐片刻,且容小臣去父親處通稟一聲,若是父親身體能支撐,定當前來接駕。”
“好,那就這麽定了。”李貞笑著說了一句,也沒管長孫府其餘諸人還都跪在門口呢,抬腳便走上了長孫府的台階,由長孫衝陪同著便進了二門廳堂,方一落座,東宮衛士們便蜂擁著將整座廳堂嚴密地把守了起來,大有反客為主之架勢,此乃太子出巡的體製,長孫府眾人盡自不滿,卻也不敢有甚怨言。
“太子殿下,您請稍坐,小臣這便去父親處通稟一聲。”長孫衝陪著李貞進了二門廳堂,又令人奉上新沏好的香茶之後,這才恭敬地躬身請示了一聲。
李貞笑著端起了茶碗,對著長孫衝示意了一下,隨口吩咐道:“愛卿請自便,本宮便在此候著好了。”
“小臣告退。”長孫衝不敢怠慢,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廳堂,直奔長孫無忌的寢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