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在雲漫天雪,醉臥獨倚,桃花不知落何處?遠岸收殘雪,采罷山邊月滿樓,說盡平生得意。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狂。”
也難怪這楊度一身傲氣,這才學當真是不凡,一行人方才不過上了樓,入了龔春閣二樓一間雅閣之內,這楊度竟然出口吟出一首回味無窮的詩詞,倒也果然不凡。
李漢笑笑,“皙子先生倒是才學淵博,可歎易之才疏學淺,對於西學倒是略知一二,不過這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倒是知之甚薄,否則倒要討教一二。”
楊度一番謙虛,他倒不是故意欲要賣弄學問,隻是登樓遠望突然有感而吟罷了!
兩人入了雅閣做好,屋內早有小廝等候多時,桌上火鍋之中散發著濃鬱的肉香,李漢深吸了一口,這湯汁竟是牛骨濃湯,倒是鮮美的湯頭。
相互謙虛一番入座,李漢看著桌上十數碟菜肉,竟然不比後世的連鎖火鍋城差上多少。心中暗讚這龔春閣的老板當真是一善於經營之人,臉上卻感慨道:“有道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沒想到易之今天倒也奢侈了一次,多謝皙子先生宴請,來日若不嫌棄,李某倒要回請先生嚐嚐軍政府的大廚手藝!”
這楊度幾日來倒是收集了不少有關他的情報,倒是對他強製在軍政府跟軍隊中推行的簡易工作餐十分推崇,都說‘成於節儉敗於奢’,無論他李漢隻是幹嚎幾聲賺個好名聲,還是真心欲要整治一些官場的不好習俗,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至少從傳聞來看,他自己都以身作則,除非有人宴請,否則都是跟軍政府的公務員一同吃著工作餐度過的。
楊度自問若要自己以身作則,他是做不來的,因此倒是肅然起敬,道:“大都督客氣了,都督一心為民倒是令皙子十分佩服,來,皙子敬上一杯!”
“請!”李漢端起酒杯與他碰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旁邊有幾個年輕貌美的侍女在一旁為兩人往湯水已經滾開的火鍋之中添些肉菜,一杯溫過的水酒下了肚,李漢微眯著眼睛,看似無意的詢問了一句,“皙子先生這一次來我四川,想必不是隻為了購買些許股票吧?”
曆史上這楊度一向自視甚高,初期他的仕途不順,若非袁世凱賞識,他也不可能成為慈禧跟滿清諸多王爺麵前的紅人,舉國皆知的“憲政奇才”。所以,從入幕袁府那一天起,這楊度就將自己當成了袁世凱的“心腹屬下”,甘為袁氏前驅,如今袁世凱遭遇這種南邊不疼北邊不愛的尷尬局麵,而他這位袁氏的心腹卻出現在了四川,要說沒古怪,他自己都不相信。
楊度衝他淡淡一笑,稽首道:“都督所猜不假,實不相瞞,鄙人來此是為袁宮保當說客的。”
“哦?袁大總理吩咐皙子先生來見李某?”
他倒是被這楊度的坦誠弄得一愣,不過卻也沒太驚訝,畢竟意料中的事情了!
原來的曆史上,袁世凱在革命爆發之後一直采取的是“平衡戰略”,左右逢源,既不立即消滅革命軍,也不立即取代清廷,對清廷他表現的是“忠”,對革命派他表現的是“義”,在兩個對立的勢力之間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力量的平衡,哪一方都不過分削弱,哪一方都不過分得罪,使他們鷸蚌相爭,自己漁人得利,當雙方誰也奈何不了對方時,再由他出麵收拾局麵,兩邊各給一點好處,而自己則趁機將最大的好處拿到手,正是利用這種辦法,他才得以攫取革命果實,篡奪了大權。
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李漢的出現導致原本一麵倒的湖北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該連成一片,並且固若金湯,被他以之為根基的北方幾省,直隸經曆了一場遭了數個月、規模也大了一倍不止的動亂,令袁世凱的實力折損了不少,河南已經形成了同盟會、鄂軍、清軍、河南本土勢力四方共治的形勢,並且傾向於革命的勢力隱隱壓住了在河南的清軍勢力。安徽同樣提前了幾個月的北伐,並且還是在南北和談的關鍵時刻,眼看著皖北地區大半被革命黨收複,甚至威脅到了江淮鹽業,那可是他跟洋人舉債擴軍擴兵的抵達品之一,要真給革命黨拿了下來那還得了了!
可惜曆史上他至少能夠指揮五鎮勢力無缺的北洋勁旅,而因為李漢他的底牌北洋六鎮卻變成了現在的一鎮編製計劃被消滅殆盡,剩餘四鎮之中就有三鎮半在湖北、河南、直隸戰事之中遭到損耗,想要靠壓倒性的武力平定北方卻根本辦不到,隻能比曆史上更早、更倉促的便開始了對禁衛軍等清廷最在意也是最後掌握的武裝下手,導致提前引爆了他跟宗社黨之間的矛盾,致使袁世凱已經成了旗人貴族們眼裏的“篡臣”,清廷不會再信任他,“忠”不起來了;而他又不是革命黨人,也沒有在第一時間響應“共和”,更是幾番對南方的提議果斷拒絕,並且麵對著舉國提議的‘共和’主張,他自己卻主張的是“君主立憲”,與革命軍自革命以來一直主張的共和背道而馳,因此也不為革命黨人所尊,這“義”字也就無從談起。導致現在袁世凱的棋已經越來越難下了,甚至南方已經有省份提議終止南北和談,南方十數省合兵一處強攻北方,用武力結束了清廷的統治!
現在南方的這種聲音還比較小,力量也不是很足。但是著實嚇了袁世凱跟他的謀臣們一跳,前幾天的老袁在京城遇到暗殺,這已經給他了一個警告,讓他明白必須加快爭奪北方權力的同時,還要分神分化南方的勢力了!
許是因為觀念的不同,加上在上海、南京見多了同盟會內部的紛爭跟爾虞我詐,在楊度看來,同盟會根本不值一提,各省分會勢力大增,也混入了不少異心之人,導致現在南京的電文到了下麵即便是他同盟會自己人管理的省份都不太買賬,更別談其他勢力了。立憲派跟地方漢臣集團勢力倒是好拉攏,畢竟他們大多是半道出家,對於革命的擁護之心肯定沒有革命黨那麽強烈的。不過他們的勢力太不集中切分散了,一時之間難以緩解北方的不利局勢。在上海思索了幾日之後,楊度便想明白了,真正能夠立刻便為袁宮保緩解了不利局勢的,正是他之前一直都忽略了的一個勢力---新川督李漢!
現在的李漢還兼著一個身份--荊楚鎮守使,他在湖北跟河南都有駐兵。隻要說服他把河南的數千鄂軍撤回,則河南局勢立刻變化,無論是繼續打下去還是宮保欲從河南暫時撤兵解決山西跟京城那邊,多出了河南的一萬多清軍精銳,袁宮保不利的局麵立刻便能獲得改善。
楊度明白袁世凱派他入川跟麵前這位年輕川督碰麵的深意,因此直言道:“鄙人來此,雖未受到宮保正式委托。不過在宮保前麵,皙子說話倒還是有些分量的,有些事情希望能與川督麵談一下,冒昧之處,還望都督海涵。”
李漢微感詫異,但仔細琢磨,就釋然了。這楊度倒是好心計,如今他所侍從的袁世凱還是北方清廷的內閣大總理,這瞞著朝廷私自接觸南方革命黨,若是有心人趁機發難,定然要讓他難怪一段時間。他這麽一個模糊了概念,等會無論他要與李漢談些什麽,一旦談成了則袁世凱那邊自然會照理通過,一旦未談成也跟那袁世凱沒有任何幹係,便是李漢要抖出去往袁世凱臉上抹黑,他也可以站出來頂罪,大可將接觸李漢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按照曆史記載,楊度這個人一向以“國士”自居,思想又深受所謂的“帝王之學”左右,一心認定了那袁世凱便是未來終結亂世的帝王,會有這般效忠之心倒是令他對於那位還未見過一麵的男人多了些許好奇。需要怎樣的人格魅力,才能令楊度這樣的頂級謀臣甘願為其效力呢?
點頭,李漢夾了幾片牛肉沾了些麻醬咬了一口,“無妨,皙子先生有事便直說吧。晚些時候,李某已經跟德使、日使有約,若是耽誤了卻有些不美!”
這四川跟洋人有聯係,楊度也收到了風聲,不過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消息也有些意外。到底是聰明人,很快便明白了這位年輕的川督是欲給自己增加些分量,好在談判之中掌握有利局麵。不過雖然他明白了,但是心中還是沉甸甸的多了些顧慮。洋人,這個在清末一句話可以影響到清廷政策的龐然大物,雖說不願意承認,但是哪怕隻是跟洋人打過幾次交道,無疑李漢的分量已經比他之前要評估的又重了幾分,接下來隻怕要麻煩了。
他眉頭微蹙,不過很快眼珠一轉,便起身為李漢又斟了一杯酒道:“這是自然,皙子自然不敢耽擱了都督的正事,來來來,大都督這般年輕便成為了一省大吏,這本能力跟境遇著實羨煞了不少人,我敬都督一杯!”
“請!”
李漢舉杯與他滿飲,他的酒量不好,未免在工作時因此而導致任務失敗或自己暴露,尋常都很少飲酒。不過方才已經明言在先了,喝過幾杯之後他便停了下來,任由楊度再敬都隻是推說晚些時候與洋人有約,不能再喝了。
“皙子先生若是有事還是快些談吧,你看李某如今已經用了不少酒菜,眼看著凡都要吃飽了,閣下卻還未開口,李某也是好奇,先生到底何事來我四川!”
酒量不錯,欲要借酒活躍氣氛的楊度一見,暗叫一聲可惜,隻好放下了這些小手段,與他老實見了真章!
“既然都督快人快語,楊某也不廢話。其實,楊某此次前來,一則是聽聞‘聯合鹽業’的成立,來買些股票養家糊口;二來則是為天下百姓向都督請命。”
“為天下百姓請命?”李漢嘴角一撇,這種中國式傳統知識分子故作誇張的說辭讓他覺得有些別扭,袁世凱的說客便說客吧,現在又變成“為民請命”了。
“正是!”楊度走前幾步,向趙北深深一稽。
“如今南北和談陷入膠著,南方代表提議之共和雖有標新立異之感,但無疑相比較英日等強國所推崇之君主立憲,共和果不符我之國情。再有如今鄂軍入豫、皖軍入蘇,和談之時兵戎相見,大肆破壞了南北和談之氣氛。因此,度認為大都督已經通電南京商議讚同袁宮保的君主立憲倡議,收軍回鄂,息兵養民,如此,則天下大安,百姓大歡,才是上理!”
“嗬嗬!”
李漢搖頭輕笑一聲,都說這古時文人說起假話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如今他麵前就有一位很有故人風範的謀士,在他麵前誇誇其談、大談歪理,偏偏還自以為自己正確,他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楊度道:“南方黨人欲要推說共和,豈不知如今的中國百姓,有多少人認得字?又有多少人懂得‘共和’是為何物?倒是這皇帝大家都知道,咱們中國皇帝出了幾千年,百姓家家誰人不知,豈不是更加方便籠絡民心!”
“皙子先生的歪理倒是說的一套一套,閣下有一點大錯特錯。恕我直言幾句難聽話,不知先生許否?”
他嘴角冷笑,揚了揚眉梢冷言問道。
“度洗耳恭聽!”楊度道。
李漢冷笑,“皙子先生在給滿清韃子當了幾十年的奴才,估計這跪來跪去的,早就跪出了一腔奴才的意境來了。可惜我漢人同胞四萬萬,如先生這樣懂得程朱腐儒學說的卻隻有少少幾百萬人,閣下等人覺得家中妻兒給人家滿清韃子淫.辱反倒感覺榮耀,請恕李某書讀的少,卻也根本沒有給一群禽獸、畜生不如的東西跪拜的理由。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四川千裏人煙稀無,自滿清韃子入關之後,屠殺我漢人何止一萬萬,橫成屍體擺在地上,足夠覆蓋千裏河山。淫辱我漢人姐妹何止千萬,掠奪為奴為婢者不下百萬,更有畜生不如者以烹食漢人嬰孩為食。數百年來區區百萬韃子賤種驅使我漢民同胞四萬萬,祖宗無能戰敗落得此下場李某不怨,但是今日有機會痛飲韃子血、飽餐滿奴肉,我天下自有四萬萬同胞共歡慶。哼,這韃子幾百年來大興文字獄,倒是殺光了我漢人中敢說實話的文人。以至於現在反倒是李某這樣沒讀過多少‘程朱腐儒’書籍的無知者敢起來反抗,反而天下數百萬所謂聖人門徒卻個個為自己的主子哀嚎。皙子先生,李某待我四萬萬渴望報仇的同胞勸說你一句,君主立憲莫要再提,兩百多年前漢族祖宗無能、一個民族帶把的男人全死光了,才給韃子搶占了我們的河山、淫辱我漢家的姐妹,掠奪我漢家的財務,奴役我漢家的子嗣。現在,我們也將用同樣的手段,一刀一槍的,一個滿人不服便殺一個,一百個不服便屠一城,直到殺到韃子膽寒,殺到韃子沒了男人,殺到韃子後代全絕、殺到北京皇城,看那些異族的統治者們還有膽量敢跟我們叫喊著‘君主立憲’,妄圖繼續站在我漢民頭上作威作福嗎?”
這是吃果果的打臉,以至於那楊度臉色頓時氣得青白起來,但是李漢隻是冷笑,卻不放過他,繼續道:“至於那些還要恬著臉跟韃子做奴才的,管他是什麽總理還是什麽大臣,我呸,不就是區區幾百萬聖人門徒嗎,全殺光了便是。這個國家的未來若是在一群沒骨氣的奴才手中,不出三十年就要滅亡了。與其如此,倒不如殺光了奴才,推翻了一切不適合這個新國家的東西,咱們有的是人力跟時間,慢慢重建便是!”
哼了一聲,“立憲之事休要再提,皙子先生,李某祖籍四川,八代前祖上七個兄弟都跟著大西王跟韃子拚命,戰場上死了三個,一個被俘被淩遲處死,一個被俘被韃子活活用熟油鍋裏炸死,還有兩個一傷一殘,後來韃子屠戮四川,逃到了川邊山區躲了十年才留下了我李家這一脈來。咱們跟韃子的仇怨似海,我敬皙子先生才學不凡,但是皙子先生若是還欲再提這個話題,莫要怪李某翻臉不認人了!”
李漢這段話說得不盡真實,大半都是真的,不過卻不是韃子而是日本人。李漢祖上四川重慶,在當地也算是名望小族一個,家中早年有老人取了幾房妻室,後來有了八男兩女十個孩子。當年抗日戰爭時期,百萬川軍出川抗日,李漢的爺爺正是李家八兄弟中最小的一個。結果跟日本人拚命,三個死在了武昌,一個在武昌被俘被日人活活淩遲折磨死,另一個在襄陽被日人本用熟油給活活炸死。本來兩個老人幸免活到了新中國。六十年代蘇聯搞霸權,結果又有一個在新疆因中蘇邊境戰爭戰死,連屍體都給蘇聯人隨意掩埋了,到死都沒回到老家。李漢爺爺活到98歲的高壽,可惜老人臨死帶著遺憾,未見到國家收複失地,未看到日本受到戰敗懲罰,帶著遺憾走了!
對於韃子的狠,李漢不比日俄兩國差多少,清末民國若不是韃子喂飽了兩.個.中.國身邊的惡狼、巨熊,又怎麽會有後來的半個世紀的磨難呢!
楊度被他的話刺得臉上一陣青白變換,不過到底是個忠心為主的謀士,聽出了李漢話中的果斷,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之後,他隻能暗歎一聲可惜,不過心中明曉亂世‘武力至上’的袁世凱本來就沒指望過能夠靠磨嘴皮子說服南方的革命黨讚同君主立憲,因此給他的任務隻有一個,說服李漢從河南撤兵。
“大都督莫要生氣,莫要生氣...罷了,既然都督不願再談立憲之事,咱們便談談撤兵之事,您看如何?”
楊度笑著給他勸酒。
李漢舉起酒杯把玩,“閣下能代表袁宮保?從河南撤兵我倒不是不可,隻是,明白了說罷,皙子先生,我四川軍政府能得到什麽好處,別說虛的,我要實實在在看的見得!”
自打在成都知道了袁世凱坐不住了,他便在心中算了一筆賬!
軍政府維持著近五鎮革命軍的需要大筆金錢,一鎮齊裝滿員的革命軍,如果是每標配置一個炮兵營的混成編製,每月的正常所需軍費包括士兵的餉銀、武器的維護要在14萬到17萬銀元之間,每年所需軍費在150萬銀元上下,這還是和平時期,若是戰爭時期,這個軍費還得翻一倍不止。這幾個月來他從各處弄來的銀子跟假鈔,算起來至少有千萬銀兩之巨了,但是現在已經揮霍一空,打仗就是打錢,軍政府如今糟糕的財政的確不能支持大規模的軍事了,所以,趁機跟老袁達成協議,從河南撤兵回來才是正理!
不過,還要看看袁世凱的底牌到底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