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是剛剛走出了冬天卻還沒能完全脫去冬衣,身上的小褂、棉衣還要備著。這鬼天氣自打辛亥年之後,北京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長,春天一年比一年來得晚。也難怪這些年來,京津總在謠傳,說什麽革命黨跟袁世凱把大清的龍脈整沒了,連祖宗都不願庇護這個國家了,當然是天災彰顯。
這當然是老封建又或者前朝遺老遺少的自哀自怨,不過這兩日的北京城雖說意外的連續幾個大晴天,但風和日麗之下,北京城裏卻顯得有些空蕩,因為大總統袁世凱的意外遇襲,這個國家的都城此時已經完全變成了軍隊接管,九門緊閉不說,出入都要接受盤查。這老北京的巡警品質有多惡劣不必說了,多數都是前朝的遺留老兵油子,有這麽好的機會趁機訛詐,他們哪裏還會放過。街道上稍微哪個路人遲疑一些,少不了就要給他們安上一個罪名,然後上前明說是盤問,實際上卻是訛詐錢財。小老百姓們最怨恨也最討厭的就是他們了,可誰奈何人家身上穿著一層皮,而且陸軍部也下達了命令,嚴查死守間諜...稍微一個遲疑,沒準連腦袋都要丟了。
這種情況下誰人還敢上街,群上的行人自然也就少了許多。不過街上的人少了,可不代表這城裏的酒樓酒館會空蕩下來。這北京城是什麽地方,明清時期的皇城,尤其前朝大清才剛退位幾年,城裏暫且駐留的前朝旗人子弟、滿人遺留恐怕人數不下十萬。擱往常袁世凱尚在的時候,他們都該聚在一起唾罵他國賊。這袁世凱如今死了,城裏最開心的還是他們這些被‘活曹操’袁世凱扒掉了身上特權的昔日貴族們。
這不,這本該因為軍管而生意清淡的京城茶館裏可謂是人聲鼎沸,茶博士們忙得不亦樂乎。
自從革命以來,這北京城裏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人還是那些人,官還是那些官,就連男人們頭上的辮子也沒見著少多少。唯一讓人感慨的是,那些衣裝破爛的旗人們是愈發多了起來,至於他們以前提在手裏的鳥籠子、大煙筒子也幾乎看不見了,完全一副落魄的模樣。
人都活不下去了,還養什麽鳥、抽什麽煙啊。這些個旗人擱在以前仗著天下是他滿人的祖先從漢人手裏搶來的,於是作威作福,當初耍橫。吃的是皇糧,少不了的是旗產,除了玩潑耍橫哪有什麽活命技能。可倒好,結果沒有了大清皇室的撥款繼續供養之後,一個個倒好,祖上幾十上百年的積蓄都給他們短時間內全掏了出來往外麵換銀子花,這幾年來來京城淘寶的玩家可都要賺大發了。
琉璃廠那邊,這幾年來不知道經手買賣了多少件前場的寶貝,什麽唐宋的絕本、元明的寶貝,一轉手的幾百、幾千的就賣出去了。這還有不得你不賣,因為這出貨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據說一件漢朝皇室的寶貝玉碗,給榮寶齋那邊才不過兩萬銀元就買了下來。誰叫那蘇哈達拉家的後輩不爭氣,七個混賬全染上了煙癮,祖上雖說出過五任封疆大吏,但撈得再多也禁不起他們花天酒地的折騰,估摸著再兩年就連棺材都買不起了。
以前的茶館裏,總是旗人嗓門最高。但是革命之後,這旗人大爺們個個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不要說吹牛打屁了,就連跟人說話的嗓門都提不起來,至於那些以往靠除帳喝茶的旗人,壓根就進不了茶館了,哪怕你是個前清的貝勒、貝子,沒有錢,也休想再拿出旗人大爺的架子!世道確實變了,旗人的江山覆滅了,兩百餘年的鐵杆莊稼也倒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旗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並不是所有的旗人都賴在京城裏,旗餉停發之後,一些旗人結伴去了關外,說是要去闖關東,不過他們到底是去東北挖山參,還是去參加那什麽“關外八旗”卻是沒人清楚了,這年頭,人人都隻顧著自己的前程,哪裏會關心其他人,至於這個國家的前途麽,自有總統府、陸軍部的那幫大人物操心小民百姓,還是獨善其身為妙。
本來,以為滿清倒了,這百姓的日子可以好過點了,可是沒想到,這滿清一倒,世道反而更亂了,相比亂哄哄的南方各省,京城這幾年一直都比較平靜,除了去年跟南疆巡閱使打得狠了,京津有段時間缺棉少布的過了段苦日子,可平日裏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隻不過最近先是傳來北軍丟了河南、失了山西,護國軍眼看著就要殺進北京城來了。隨後,還沒等升鬥小民們心中的擔憂散去,這京城又隨著一聲爆炸,北京的主心骨袁總統都給歹人炸死了,這北京未來在哪裏,大家現在都想知道。於是,這茶館又成了百姓們獲取各種消息的地方,而且也多出了不少旗人。
“我聽說了,這次北洋軍可丟了大臉了。在河南給人護國軍一路攆得上天無門、下地無路,三師、十二師那是慘敗,第五師給圍在洛陽斷了補給,一圍就是小半個月,聽說那第五師也在前幾天投降了護國軍。乖乖,那南疆巡閱使真是了不得,聽說護國軍裝備的不是飛機就是鐵甲車,可都是洋人國家生產的玩意,老厲害了!”
“那飛機俺知道是能在天上飛的,可那鐵甲車是啥子啊?大兄弟你給說一下?”
“真的假的?這位兄台是從哪裏聽說的?”
“嘿,我有一表弟以前是往返湖北、北京做買賣的,這開戰的時候他人剛走到許昌,後來開戰後鐵路給軍隊使用,他隻好跟著隊伍走陸路,在河南耽擱了不少時間,甚至還親眼目睹了第一師倒戈,乖乖,想想都嚇人!”
茶館裏叨叨嚷嚷的都是聲音,一個穿著還不算多衰敗的旗人也跟著接了話。
“聽說這袁總統是給那南疆巡閱使的人炸的,滿城現在都在抓間諜呢,可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沒抓到,要我看這北京八成是要換主人了!”
他一開口頓時茶館裏聲音就小了,不過諸位看到了茶博士一直站在門口把風,也沒敲響國事牌,知道附近沒有巡警路過,頓時有人接過了話茬子。
“紫貝勒說得可都是老黃曆了,您老八成是沒看今天的報紙。報紙上說洋人繳獲的雷擊炮給洋技師看了,說看技術可能是幾年前日俄戰爭時的俄國造,老舊老舊的。前天報紙上不也發表了南疆巡閱使的通電了嗎,他表示強烈譴責行刺者。同時表示此番興兵之舉盡是為了叫大總統認識到錯誤並改正,現在據說河南、山西都停了兵了,直隸的王大帥該鬆口氣,看來護國軍是不打算打進北京來了!”
“啥?”
那紫貝勒還真沒看今天的報紙,聞聽也是一愣。
旁邊一人咳嗽一聲,也跟著接過話茬,“我從江蘇過來,聽說馮將軍拒絕了派兵增援北京,這袁總統一走,段馮之間矛盾開始露出來了。也是,袁總統在的時候,他倆一北京一地方,手上各握著幾萬雄兵。可袁總統沒了,依附段馮的第三師跟第五師皆有損失,現在這天下還是那些將軍們說了算,可不都在管著手上的兵,哪願意讓給別人!”
紫貝勒不服氣,道:“哼,那段馮也不過奴才相,就算是袁總統走了,也輪不到他們來爭北京城。要我說現在眼饞北京的多著了,可最後誰能爭到,我說還是那李易之。他手下的兵據說都過三十萬了,指哪打哪,可比袁總統更有威勢!”
眨巴眨巴嘴,他想起來遠方一親戚傳回來的消息,不確定的道:“再說了相爭北京城的人多了去了,我可是聽說前朝老盛大人去了青島見徐世昌,袁總統一走,誰都想跳出來爭這北京城了!”
“紫貝勒說的也是!這一仗打下來,北洋死傷幾萬人,被活捉了幾萬人,連袁總統都跟著去了,現在局勢這麽亂,哪個有能耐的不站起來爭奪!”
“難說,難說。”
“噓!列位小聲點!你沒聽說麽,現在便衣隊正在滿城搜捕亂黨呢!不想被抓去,你呀,就把嘴閉緊些。不該說的話就別亂說。”
茶館裏人聲鼎沸,茶客們最關心的話題就是南北之間的那場豫南之戰,不過現在各種消息、傳言滿天飛,百姓們多少有些無所適從。
就在茶客們議論南北大戰的時候,一輛染漆黑木馬車緩緩從使館區駛了出來,前導是一隊背負馬槍的英國騎兵,馬車的車廂上紋著英國國旗,茶館裏有靠近門口的一眼就瞧出了這是屬於英國駐華公使館的車隊,這兩天來英領事館的車隊頻繁進出,倒也好認。
一些有見識的茶客認出了那輛馬車,交頭接耳一番。
“那是英使館的馬車吧??”
“沒錯,是英使館的馬車,這車我認得,是新公使的座車,你看那周圍的護兵,錯不了的。”
“這車是要往哪去?外務部?還是總統府?”
“誰知道呢,興許隻是出來溜溜吧!”
正議論間,茶博士突然敲響了茶館裏的國事牌,上麵書著‘莫談國事’四個大字的鐵牌一響,除了幾個壓低了聲音的旗人還不肯閉嘴之外,所有人都端起了麵前的茶杯喝了起來。果然沒多久,一隊巡警吆喝著喊著口號走了過來,掌櫃的麵上堆滿了笑容迎上去,將一小兜銀元跟一些點心送過去,那隊長掂量了一下,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小聲的交代了幾句也沒往茶館裏進,吆喝了一聲安全之後,一隊人就往其他街道繼續巡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