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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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詐退

糧倉被李老保焚燒後,燕軍隻有五日糧。

趙過在保持鎮靜以安穩軍心的同時,連派了十三道密使趕去泰安,命鄧承誌、畢千牛立即搜集糧秣,哪怕是把留給泰安軍用的口糧暫時挪到前線用也在所不惜,必須要在兩日內把第一批的補充糧餉運到潭口站。

並且,派了一個親信去益都麵見鄧舍,自責其罪,請領處罰,軍文中這樣寫道:“糧秣為敵焚,損失近半,陷前線數萬將士入將要匱糧的危境,更或許會導致主公決戰單州的事業半途而廢,臣罪不容辭,即使萬死,也不能減輕過錯。本該立即便服軍法,但是如今局勢嚴峻,臣不能貿然離開。請主公選上將來代替我,然後不需看押,臣自會械身往益都領罪。”

全文隻說他個人的過錯,將罪責一個人領下了,不肯推諉給部將。

之前,洪繼勳評價他:“出入鋒鏑,退讓為懷。”真是一點兒沒有錯。有了功勞是大家的,有了過錯是他自己的。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獨領大軍,得到部下的愛戴與敬重,決戰疆場,不會有人違背命令,作方麵之才啊!

因為局勢很嚴重,所以軍文來往用的都是八百裏加急,換馬不換人。次日晚上,益都的回複軍文就送來了。

鄧舍沒有過多地責備趙過,寫道:“賽因赤答忽、王保保,皆河南英才,趙恒、蔡子英,俱北地人傑,將軍統數萬眾與之對壘,豈有常勝?偶一失利,不足為奇。以仲達之智,尚有北原之失;雖孔明之謀,奈何岐山之隕?官渡之戰,曹操持半日糧,竟勝袁紹,將軍勉之!我已命羅李郎、吳鶴年等,籌集了三十日糧,明日便悉數發與前線,給你補充。”

看到這裏,趙過微微一愣,想道:“竟還能湊足三十日糧?”

他地位很高,比較了解益都的內情,知道存糧並不多。也正是為此,才因糧秣被焚而上書請罪的。

回文有兩頁,翻過去,見第二頁上又如此寫道:“前頁之文,可給諸將觀看。益都存糧實已不多,名為三十日份,其實隻有十日。糧者,軍心也。續糧的確切數目切記不可令諸將知!接糧之人,也需揀用心腹為是。”

仲達,是司馬懿的字,在北原被諸葛亮劫糧。但雖有失糧之敗,諸葛亮依然不能勝之,且在隨後不久,便病逝在了五丈原。官渡之戰,曹操在幾乎糧絕的情況下,夜襲烏巢,戰勝了袁紹。鄧舍舉出這兩個例子是為了堅定趙過作戰的信心。糧秣已經失了,這個時候再去大罵、痛責,沒有一點兒用處,隻會起到反麵的效果。而且,難道說,還能真的“臨陣換將”?仗打到現在,突然換將,隻會造成軍心浮動,乃是兵法大忌。

不過,從第二頁上的那句話也可看出,“益都存糧實已不多”,百方搜羅,隻湊夠了十天的分量,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已經到了益都的極限。如果十幾天內不能結束戰鬥,不能打敗元軍,就隻有黯然撤退一途了。

——,這十天的糧食,大部分還都是通過文華國、姚好古,剛從海東運來的。

事實上,軍糧已經困窘到哪種程度了?在接到趙過的軍文後,鄧舍差點就起了“親征”的念頭!想要親自去前線指揮作戰。因受到洪繼勳的勸諫方才打消念頭。洪繼勳認為,在軍糧焚後去前線,很可能不但不會振奮士氣,反而會引發起三軍不穩。

附帶與回複軍文送來的,還有一封密書。

趙過打開,見上邊隻有字數不多,隻有一句話:“前番軍文中所說之物已將備好,兩日後便可送去,將軍可早做預備。”

……

看完軍文,趙過召集諸將,遵照鄧舍的吩咐,將前一封的第一頁交與他們觀看,說道:“主、主公仁厚,未有見責,且又備下了三十日軍糧與我,不、不日便能運到軍中。諸位,如此厚恩,敢不發奮?”

軍糧被焚,諸將本都忐忑。

倒不是因為怕受到鄧舍的責罰而忐忑,守護糧秣的是邊安烈與柳三,要受責罰也是他們兩人受責罰,之所以忐忑,卻是如鄧舍所言:糧者,軍心也。一把火燒去了一半,隻剩下五天糧,元軍閉城不出,這仗還能怎麽打?不管怎麽看,五天內也不可能取勝!既見難勝,不少人便生退意。

是進、是退?是繼續作戰,還是撤回益都?故此忐忑。

此時看罷軍文,無不大喜,俱去了退軍之意,堅定了作戰之念。

高延世哈哈大笑,取下兜鍪,敲擊案幾,說道:“韃子燒我軍糧成功,定會躊躇滿誌,以為我軍很快便會撤退,卻不知我軍又得了三十日糧!大人,不如趁機發動進攻?他以為咱退,咱反而進,打他個出其不意!”

到底續糧多少的虛實,潘賢二也不知道,與諸將相同,他也以為是有三十日的糧秣補充,頓消猶疑,鬥誌昂揚,起身說道:“高將軍所言甚是!不過大人,以卑職所見,咱們不如將計就計。”

“如何將計就計?”

“韃子認為咱會退,咱便退!設下埋伏,給他來個圍殲!”

早先,佯裝撤軍不好撤,因為王保保上過一次這樣的當,而且最主要的是沒有“因”,沒有由頭。現在軍糧被焚,正好就有了借口。有“因”就有“誘”。這個道理與借機薄城下、起土山是一樣的。

潘賢二此言一出,諸將紛紛叫好。

佟生養拔出馬刀,砍在案幾上,一躍而起,一腳踩住座椅,說道:“老潘說的不錯!‘兵不厭詐’,便借此機會,詐韃子一回!也好報報焚咱糧秣的仇,叫他知道知道俺們遼東鐵騎的厲害!”收起腳,躬身請令,“末將願為伏軍!”

胡忠不甘示弱,也是站起身來,說道:“末將麾下度遼軍,入濟寧來,還未經大戰。不瞞大人,弟兄們都急得嗷嗷叫!刀不見血,算什麽打仗?請將伏軍的任務交給末將,也好亮一亮俺海東五衙度遼軍的威風!”

佟生養“咦”了聲,斜眼看胡忠,很不滿,說道:“怎麽?你要和俺爭?”

“將軍隨大人與韃子戰於巨野,已經鋒芒畢露。這一仗,便請把機會留給俺吧!”

海東的軍隊發展至今,其中派係林立。

佟生養、佟生開,是女真軍;高延世、陳猱頭等,是原來的益都降軍;胡忠、李靖、許人、劉楊這些,則是關鐸舊部。又有慶千興、邊安烈等的高麗降軍。當然,更還有趙過、文華國、陳虎,上馬賊老人,鄧舍的嫡係心腹。並且,如今又還有傅友德、趙普多之類的外來投靠者。

乃至,還有楊萬虎、張歹兒、陳牌子、郭從龍、方米罕、柳三這樣的,不屬任何派係,乃是鄧舍慧眼識英才,親自將他們拔擢於行伍間。

又且,現在還有一股勢力,就是軍校畢業的學生。

如陳牌子的弟弟陳細普,佟生養的弟弟佟生開,細細區分下來,他們實際更偏向歸屬這一派。不過,因為軍校設立的時間還不長,所以這一批人大部分尚且未能掌握住實權,九成以上還都隻是九夫長、百戶,最高了也不過副千戶一級,隨從諸軍為偏、裨之將。不過,雖然軍職不高,擋不住人多,不說日後,就目前來說,隱藏的影響力已不算小。

諸派中,誰最忠誠鄧舍?便是這一批了。想那軍校學生,大多本隻是普通的一個士卒,沒有鄧舍,就沒有他們。且在軍校中學習的內容,也有“思想政治”這一課,視海東為家,以鄧舍為主,榮辱與共,禍福相依。

可以說,他們對海東的認同,在某些方麵來講,甚至高過上馬賊的一些老人。

分別不同派係的諸將,除了彼此特別有矛盾的,平時見麵,多數也都能麵子上過得去,但唯獨隻有在相同的一個時刻,互相皆不謙讓:即為爭戰立功之時。

不錯,佟生養是鄧舍的義弟,可凡是能坐到這個位置,能與佟生養並起並坐、同列上將的,又有哪個不是殺人如麻的膽大之輩?為將者,隻論軍功,隻將戰績。所以,胡忠絲毫不看佟生養的身份,敢起身爭戰,不過在語氣上畢竟柔和了一些。

佟生養鼻中發哼,說道:“你與楊萬虎攻下嘉祥,打通了去泰安的道路,掃清了北部的韃子殘軍,功勞不小,也算是‘鋒芒’已露了吧!我部騎兵,皆女真驍悍,騎射兩精,且多為輕騎,埋伏、殺敵、轉走都便利。不是俺與你爭,便請大人來說,這埋伏之任,難道不是俺比你更合適?”

女真軍,大部分都是隻配備輕甲,速度很快,確實如佟生養所說,的確更適合伏擊。

在他們爭執的空兒,趙過作出了決定。

潘賢二所提的計策,他本來是沒有想到的,但仔細想來也算可行。雖然說王保保吃一塹長一智,但在燒了海東軍糧後,卻也難免會再度上當,或者不會派出太多的軍馬,但能殺一些是一些,總也是好的。兵法如水,沒有固定的形勢,當會臨機應變。誘敵後,再圍城、起山不晚。

眼看佟生養、胡忠爭戰不休,高延世也躍躍欲試,似有爭搶之意,趙過徐徐說道:“便、便如潘先生計。埋伏殲敵,度、度遼軍確不如旄頭騎。胡、胡將軍,你且莫爭,隻管養精蓄銳,留、留待後日,有你大用!”

佟生養、胡忠聞聲,當即便停下了爭執,分別落座。莫看趙過“退讓為懷”,總是謙虛得很,但也正因此,威望很高,加上他“根腳”也大,處事也公正嚴明,故此軍令一下,縱驍悍如佟、胡,亦皆莫不膺服。

定下了誘敵計,由潘賢二參謀,把細節一一具體。

誘敵,最難的是怎麽讓敵人相信。潘賢二提議:“不如盡拆營壘,以示我軍退意。”胡忠等有異議,說道:“隻是誘敵,並非真退,若將營壘盡拆,敗敵後,如何再與虜軍戰?”認為,“不如且留下營壘,裝作撤退。”

趙過明白潘賢二的意思,反正誘敵後,便需要拔營圍城、起土山、放風箏、焚燒敵糧,幹脆就提前把營壘拆掉得了;隻不過,此事隻有他兩人知曉,諸將並不知道,如果此時說出未免太早,怕會走漏風聲。

他作色說道:“失、失糧之罪,主、主公不但沒有見責,反而更給咱們送來了補充,爾、爾等身為爪牙,不覺得羞慚麽?豈能繼續一意退讓?誘、誘敵後,便圍單州!且如潘先生言,不、不盡拆營壘,如何示我退意?不需多言,便如此決定!”傳令,“我、我軍佯退,不可不使吳軍知。遣兩道信使,一密使,送真情與常參政知,請與配合,並、並約期攻城;一明使,詐、詐作我糧秣不支,因此欲退,以、以之誘敵!”

密使不必說;“明使”,也就是死士了。拿著假消息,故意被元軍抓住;見到元軍主將,若遇到詢問,也用假消息告之。看起來很殘酷,要用一個人的性命來換取軍隊的勝利,實則在戰場上這是司空常見。為了獲勝,在有些時候,整個建製都可以放棄,何況區區一個人呢?

下了軍令,吩咐過後,趙過想了想,又說道:“常、常榮現在我軍中,密、密使便讓他來做。”諸人自無異議。

待開過軍議,又命人把常榮叫來,當麵細細地交代了一番。常榮領命,入夜後,自與選出的死士分道離營而去。

當天晚上,開始了“撤軍”的準備。次日,緊閉營門,遠放探馬,忙了一天,把營中能拆的全部拆掉。其間,大約是死士已被元軍擒獲,下午的時候,有單州哨探遠遠地前來打探。趙過隻作不知。

到了晚上,兩更前後,輜重、拆掉的營壘全都裝車,胡忠部騎兵先行,趙過率步卒、佟生養部在中間,高延世殿後,悄悄地出了營地。離營前,在營中特地升起了很多的篝火,旗幟諸物也沒有去掉,以此來故布疑陣,裝得好像真的撤軍似的。

行出數裏,佟生養部扮作與胡忠部交換位置,實際借機離隊,繞走提前,到預定的埋伏位置,便在十幾裏外的糧倉附近。三軍放慢速度,繼續前行,很快,探馬傳來了軍報:“從單州城裏出來了一支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