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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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曹州成武僵持日,益都西營檢閱時

察罕帖木兒雖然擔憂淮泗,可因為不知燕軍駐紮成武的意圖,一時間,卻也無計可施,隻有接連催促探馬、斥候,以早日探明燕軍動向。

他這邊接連催促,想早日探明燕軍動向。成武城中,趙過也是一再下令,命麾下盡快探明元軍動向,想搞清楚察罕帖木兒究竟是要準備撤軍,抑或是有意長駐曹州,又或者別有所圖。

從燕軍攻入濟寧起,多日來,濟寧全路便大戰、小戰不絕。而這連日來的惡戰,終在曹州解圍後暫時地平靜下來。一邊是曹州的萬餘元軍精銳,一邊是成武的數萬燕軍悍卒,幾萬人遙遙對峙,陷入了僵持。

人生有起有伏,戰爭也是一樣,不可能總刀槍相見,而當陷入僵持,比拚的就是耐性。在摸不清敵情時,絕對是不可貿然行動的。

其實相比元軍,燕軍還是有不少優勢的,至少糧秣補給無虞。可對比元軍,燕軍也有劣勢。元軍的主將便是察罕本人,燕軍的主將卻不是鄧舍。

早先,還有鄧承誌在泰安做名義上的前線總指揮,有楊萬虎等為副手,而如今,楊萬虎渡河南下,鎮守徐州,鄧承誌也早被調回益都。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如今整個前線、整個成武城中的數萬燕軍人馬,此時此刻,唯趙過馬首是瞻。——而這數萬軍馬,則是益都全部的主力部隊。

個人獨任方麵,統帶全省主力,虛首府而實邊疆,遠在千裏之外,短時間內還好,時日若長,合適麽?就不說益都會不會因為空虛而出現問題,隻“坐擁主力,遠懸千裏”,恐就非為將之道,非是人臣之福。

趙過是個謹慎人,不管鄧舍對他有多信任,他對此卻都不得不認真考慮。

並且,屈指算來,自奇襲巨野,燕軍已在濟寧征戰了月餘,而今大部皆定,隻曹州未平,將士困乏、多有歸意,如果繼續僵持下去,會不會軍心不穩?——元軍就不存在這方麵的問題,他們雖是遠道而來,但卻是初來乍到,師尚未老,並且剛解了曹州之圍,兼且李察罕自為主將,士氣正旺,便是再多僵持一些時日也無大礙。

將敵我的優劣相比,趙過得出結論:理智上,他應該繼續駐軍成武,如果此時撤軍,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兒會趁機反撲,辛辛苦苦打下的濟寧一路說不定就會“旋得旋失”。可又因為種種的考慮,又不能不顧慮益都的想法、不能不顧慮鄧舍的想法。最終,他做出了決定。

再寫書信一封,請示鄧舍:眼下應該怎麽辦?並謙虛地自稱:“臣本走卒,素無功勞,蒙主公恩寵,驟為將軍。為報君恩,固不惜死,浴血疆場,實為本分。隻是威望不足,難以統率全軍”,請鄧舍仍將鄧承誌派回,或者派個別的“上將”來也可以,接管指揮權。

信寫好,即遣人送去益都。用的八百裏加急,換馬不換人。

……

沒幾天,信箋已到益都。

鄧舍接到時,剛剛換上戎裝,在鄧承誌、郭從龍、高延世、柳三諸將的簇擁下,準備出門。

他瞧了瞧信封,奇怪說道:“昨天才有例行的戰報送來,前線無戰事,仍處在僵持中。怎麽今天就又有阿過的書信來到?……,八百裏加急,應是兩三天前寫的了,不知是為何事?”拆開觀看,不覺啼笑皆非。

鄧承誌問道:“敢是前線出了什麽變故麽?”看鄧舍神色,又覺不像。

鄧舍沒好氣地把信丟給他,說道:“你才回益都沒幾天,前線就有人想你了!”

不等鄧承誌細細觀瞧,他又對郭從龍諸將說道:“這個阿過!在前頭不想著好好打仗,淨想些沒用的東西!”停下腳步,略微思量,複又說道,“罷了罷了,本不待理會他,又怕他在前線胡思亂想。來人,拿紙筆來!”

自有隨從奉上紙筆。

鄧舍穿戴的鎧甲齊全,寫字有些不便,寫了兩個字,索性將筆扔給一個侍從,說道:“我說,你寫。”

他絲毫不帶思索的,直接就說:“你在前頭好生打仗就是,什麽‘本為走卒、素無功勞’?又什麽‘威望不足,難以統率全軍’?這些話是誰教你的!你一個結巴,話都說不囫圇,還好意思去學讀書人的花花腸子?……,老實告訴你:察罕不走,老子寢食難安!要真想報我的‘君恩’,你便在成武好好待著!察罕不走,你也不許動!敢擅自行動、後退半步,老子給你好看!若能熬到察罕滾蛋,等你回來老子給你擺宴慶功!……,另外,糧秣補給你不需發愁,我已下有嚴令,必能按期送至。”

郭從龍、高延世、柳三等人早在邊兒上聽得莫名其妙,此時聽了鄧舍這一篇話,更是摸不著頭腦,都向鄧承誌看去。

鄧承誌已經看完了趙過的信,適時地解釋說道:“卻是趙左丞就前線局勢,請示父王該怎麽辦;並自稱威望不足,請父王遣人去成武接管軍權。”

諸將都不是笨人,頓時明白了趙過的心思。

而由此,再聯係鄧舍剛才的一係列表現以及口述的回信內容,雖是“罵”的趙過,眾人卻無不感同身受,皆不由自主心潮澎湃,隻覺熱血衝頭,不約而同地想道:“將在外、君不疑。不是明君,誰能如此?能遇見這樣的好主公,真是俺們的好運氣!沒別的說,隻有效死疆場,以報君恩!”

——“以報君恩”,倒卻是與趙過信中的話不謀而合了。

口述過回信,鄧舍吩咐封好,叫人立即送去成武,看了看諸將,笑罵著說道:“阿過忒也謹慎,官兒做得越大,反倒越束手束腳。你們可不能像他!日後出去打仗,該怎麽有利就怎麽打!隻要不違反軍令就行。”

郭從龍帶頭,諸將環列跪拜,高聲說道:“諾!”人雖不多,聲如響雷,震動得屋瓦簌簌。

“起來吧,起來吧!”鄧舍仰頭觀望天色,說道,“時辰不早,陸聚他們怕都等已經到了。你們這便隨我出城。”

——出城為何?卻是早就定好的,今日要檢閱徐、宿二州的降軍。

鄧舍早就有意將這支降軍改編,隻是前期尚需做很多的工作,例如重新編造花名冊、對全部降軍將士的一個登記檢查(諸如身體健康、有無疾病,籍貫、年齡等等)、以及對降軍中下層軍官的去留安排等等,經過樞密分院的加班加點,便在日前,全部準備工作總算宣告結束。

接下來,就是正式進入改編。

但是在改編之前,洪繼勳提出一個意見:先與降卒見上一見。畢竟,這支降軍與普通的降軍不同,是一支非常精銳的部隊。淮北勁卒,“雖燕趙精騎不能及也”。下些功夫,拉攏一下,讓他們覺得受到重視。總是好的。鄧舍接受了他的意見,因此,便有了今日的“西營檢閱”。

參與此次閱兵的,不但有鄧承誌、郭從龍、高延世、柳三,還有陸聚、陸離、張冠、蕭遠、劉鳳等。本還想把陳猱頭召來的,後來因考慮到他鎮戍棣州沿線、責任重大,不可輕動,這才算是罷了。

……

出的府門,門外街上早有兩個騎兵的百人隊相候。鄧舍戎裝在身,引帶諸將,率領眾騎,驅馬直行。隨行的還有諸將親兵,加起來也有百十騎。

吳鶴年早有安排,沿路戒嚴,布置了許多衙役,並借調來一些步卒負責警戒。

時當下午,數百人馬踏長街。燦爛的陽光下,槍戈、鎧甲皆被映照得閃閃發亮、奪人眼目。又有紅旗開道,儀仗隨行。便好似一條長龍,又仿佛一道鐵流,威武雄壯、殺氣森然,頓時卷起了城中的浪潮。

很多人擁擠觀看,交頭接耳。

“那不是王爺麽?帶這許多騎兵,又沿途戒嚴,這是做甚麽去?”

“雖說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鄭秀才,你也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吧?這都不知道?今天是王爺去西營閱兵的日子!沒瞧見麽?小王爺、郭將軍、小高將軍也都跟著一起呢。”

“西營閱兵?閱什麽兵?”

“楊將軍、傅將軍打下了徐州、宿州,俘虜了數千的降卒降將,如今都在西營。王爺要閱的就是他們。”

“徐、宿降軍之事,俺早就聽說了,不是早就被小高將軍、柳三郎押來西營了麽?卻怎麽直到現在,王爺才去檢閱他們?”

“聽說是準備將他們改編成新軍。”

“真的?哎呀,俺孤陋寡聞,若非姐夫不說,竟是不知還有此事!……,這可是一件大好的事兒呀!賴王爺洪福,俺家三弟如今與人一起走商,去過幾次淮泗,聽聞徐州軍乃少見的強兵,如果將之改編,我海東必又添一支百戰雄師,而王爺便好比如虎添翼!”

“嘿!少見的強兵?強兵又如何?還不是王爺的手下敗將?當日打下徐州,楊將軍、傅將軍隻用了三天時間。他們若是少見的強兵,咱們海東呢?豈非天下第一了?”

邊兒上又一人插嘴,說道:“我海東軍馬固然強盛,但要說起天下第一,俺以為,還是得稱沈丘李察罕。”

“呸!李察罕?巨野、單州兩戰,王保保一敗塗地。李察罕親率精銳、號稱五萬,馳援千裏,可也隻是解圍曹州而已。現如今,趙左丞領我數萬鐵騎,駐紮成武,怎不見李察罕有膽子敢來與我爭鬥?……,天下第一,沒的笑掉英雄好漢的大牙!”

“話不能這麽說,……。”

人多的地方,跑題永遠是主流,沒幾句話,這幾個人便將話題從鄧舍閱兵轉到了爭執究竟誰為天下第一。

市井間的雜談不必多言。

不管他們爭執的結果如何,至少通過此次閱兵,鄧舍成功地讓他們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徐、宿大勝”和“濟寧大勝”這兩次大勝仗上。在戰亂年代,怎麽才能穩定民心,怎樣才能安定民心?辦法有很多,但毋庸置疑,最出效果的當然就是、也隻有是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卻說鄧舍與諸將率領眾騎,出了城,折往西行。行不多遠,有座大營。遠遠望去,隻見這大營占地甚廣,怕不有幾十畝大小。營內營外有無數的旗幟飄揚,寨牆之上來往士卒巡邏。因為營壁阻隔,看不到裏邊,隻時聞金鼓之聲,或有操練之音。待行至較近處,遙見轅門外,數麵大旗下,有兩列軍士值班站崗,皆披堅甲、持銳刃,昂首對立,殺氣騰騰。

鄧舍等驅馬直行,奔至近前,有一將已等候多時,過來相迎。

但見此人虎背熊腰,眉橫目綠,麵似黑炭,臂如長猿,細看其長相,非中原人氏,大約西域之種,卻非別人,正是別都丁。——本為鄧舍親衛,因武藝出眾、赤膽忠心,也曾經曆過許多戰陣、立下不少的功勞,故此,論功行賞,剛剛不久前才從“親衛軍”中出來,被撥入了西營軍中。

這次改編降軍沒他的事兒,不過接下來隨之便要開始進行的“編練新軍”卻和他有關係。已經內定下來,他將要在新軍中任職。

這西營的主將現今是郭從龍,要說出迎應該是他,可他早早兒地就進了城,一路陪伴鄧舍前來。所以,便在臨進城前,他特地將“別都丁”給提了出來。本為鄧舍親衛、現在西營任職,由他在轅門迎接最合適不過。

果然,鄧舍瞧見相迎的是他,非常高興。

兩下相見,別都丁跳下馬,就要跪拜。

鄧舍攔住,說道:“你鎧甲在身,‘介胄之士不拜’,行軍禮就是。”

別都丁雄赳赳、氣昂昂,行個軍禮:“末將別都丁見過大將軍。”

“在西營待得還慣麽?”

“除了不能時時見到大將軍,非常想念之外,別的都還好。”

“你這小子也學會油嘴滑舌了!……,軍中不比在我身邊。在我身邊時,我對你們多是寬縱。如今在了西營,老郭管軍出了名的嚴厲,你千萬別觸犯軍紀!若不其然,到的那時,軍法無情,便是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了!”

“是。……,不消大將軍囑咐,末將是大將軍身邊的人,如今在西營、代表的就是大將軍的臉麵,給大將軍爭氣還來不及呢,又怎敢給大將軍丟臉?”

“好,好!”鄧舍哈哈大笑,細細打量別都丁,揚起馬鞭在半空中打了個鞭花,笑與郭從龍等人說,“這廝進了西營,不過小半個月沒見,竟好似又雄壯了一些!老郭,看來你們營中的夥食很不錯啊。”

郭從龍答道:“大將軍體恤軍士,樞密院撥發軍餉糧秣從來按時,士卒們衣食無憂。為報大將軍養育之恩,弟兄們每日間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操練。日日如此,練得久了,自然雄壯。……,別都丁尤其刻苦,不論打熬力氣、抑或戰陣演練,事事爭先,實已為我西營翹楚。前陣子,末將還與人說:要多謝大將軍又給俺們西營送來了一員良將!”

高延世“哼”了一聲,瞧不慣郭從龍出風頭,接口說道:“雄壯不雄壯,卻不是自誇的。大將軍隻說了別都丁,可沒說你西營別的人!……,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能不能戰,還是得上了前線再說話!”摸了摸腰邊的弓矢,冷笑兩聲,複又言道,“真刀真槍、刀槍見血,殺出來的戰績才叫威名!可從沒見過吹牛能吹得強軍的!嘿嘿,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含沙射影,高延世這是在影射“濟寧之戰”裏郭從龍不曾出戰。

郭從龍乜視了他一眼,說道:“高將軍,好漂亮的一杆繡弓!隻不知是好看又中用,或者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射?”

郭、高兩人隻要在一起,便總是鬥嘴。而每次的鬥嘴開始,又總是高延世先出言諷刺;到最終,而又每次鬥嘴的結束,卻又總是郭從龍拿“弓矢”說話。——郭、高初戰日,高延世醉酒,險些被郭從龍射殺。

高延世聞聽此言,也一如往次的反應,頓時大怒,要不是鄧舍在邊兒上,難保當場就要開弓搭箭。

鄧舍眼見他手從弓旁劃走、直取馬上長槊,忙開口勸說,卻也不直勸,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小高此話說得很對。老郭,前邊濟寧戰事雖暫時停歇,但察罕屯駐曹州、遲遲不見退走,估計早晚與他還要有場惡戰!待來日用到你時,你可敢與他一戰麽?”

“但凡大將軍軍旗指處,潰陣拔旗、郭從龍敢不效死?隻要大將軍一聲令下,龍潭虎穴、末將也視若等閑!”

“好,好!為將者,就該有這樣的豪氣!……,諸位,且隨我入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