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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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姚平章老成謀國事,趙左丞振奮將士氣

鄧承誌怎麽與姚好古“不謀而合”?

卻是就在昨日,鄧舍剛剛收到姚好古的回信,——前番針對洪繼勳所提出的“引蛇出洞”計,鄧舍特地寫了封書信送去南韓詢問姚好古的意見。益都到南韓路途迢遠,雖然可走海路,但一來一去,包括姚好古也需要時間思考,用去的時日著實不少,故此回信剛剛送來。

姚好古的回信分成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他圍繞“引蛇出洞”做出了種種的分析。從國力到前線將士的戰力,又從遼東、南韓、朝鮮的內政到淮泗、浙西可能會因此而引發的變化,種種般般,分析得很詳細,假設了好幾種可能性。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淮泗若安,則此計可行。淮泗不定,此計難為。”

——“淮泗若安”的意思,不是說要先把淮泗全打下來,而是說需要保證徐州、宿州安穩。有了這兩個插在淮泗的釘子,就可監視浙西、河南乃至金陵等等方向。如此,方可保證在用計時,南邊不會發生邊患。

並在第一部分的結尾,他補充說道:“如能縱橫金陵、安豐,東壓浙西、西製河南,除察罕之羽翼;中又有我徐、宿為中流砥柱,保南疆之安穩,則北取大都、引蛇出洞,十拿九穩!就算計不能行,也絕無危險。”

也就是說,如果能聯合金陵、安豐一起行動的話,那就更好了。至少,就算察罕不上當,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對這一點,鄧舍是深以為然的。

——他不但深以為然,並且在這方麵他其實也已經做了很多。之前,劉福通來借兵,為什麽聽從洪繼勳的意見,借給了他?不就正是為了一方麵穩住金陵(使其短時間內無法覬覦徐、宿),同時另一方麵逼壓河南?

換而言之,在這個方麵,姚好古事實上和洪繼勳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而又至於“淮泗若安”,正如鄧舍對鄧承誌說的話:“將有楊萬虎,文有楊行健,我對徐州、宿州總算可以放心了。”雖為新得之地,但一來有虎將鎮壓,二來有能臣治理,“淮泗也可算是已經安了”。

也即是說,盡管最終到底行不行“引蛇出洞”計,到現在為止,鄧舍還沒有做出決定,但就姚好古所認為的“欲行此計,必須實現的前提條件”,就目前形勢而言,不但已經滿足,而且十分滿足。

……

接下來,姚好古筆鋒一轉,又從這個方麵蕩出,轉而說及了眼下。也就是他信中的第二部分。——他提到了李察罕。

“臣聞,察罕帖木兒現屯軍曹州。主將攜孤軍、屯殺場,自陷生死之地,何其愚也!但是對主公來說,臣竊以為,這卻是一個大好的良機!臣也知道,如今前線的將士征戰已久,皆疲憊,如果強用之,也許徒勞無功。可是,放著察罕在眼皮子底下,卻怎麽能將之輕易放走!

“而若憂攻之不勝,則臣以為,攻之不勝則可圍之,圍之不勝則可牽之。如能牽之,則等到施行‘引蛇出洞’策時,必事半功倍。”

他這一番話究其意思,簡單可以概括:“正瞌睡送來個枕頭。主公正打算要用‘引蛇出洞’策,李察罕便就主動出了洞。盡管現在也許時機不成熟,還不能施行‘引蛇出洞’,但卻也絕不能將之輕易放走。豈有蛇出了洞再任之回去的道理?便是打不贏,隻要能將他拖住,就是成功。”

說得很有道理。

——鄧承誌和姚好古的“不謀而合”,就是不謀而合在了這裏。雖然鄧承誌不知道“引蛇出洞”策,但卻也看到了察罕屯軍曹州、遲遲不走,對海東來講是個難得的“斬首”良機。

……

接下來,姚好古又從攻擊察罕出發,引出了另一種也許會出現的可能。

他這樣寫道:“我軍若擊察罕、圍曹州,則河北等地的察罕軍馬必往馳援。而一旦他們馳援,河北便會空虛,蒙元的京畿便會空虛!待其時也,主公可再令陳平章從遼西出、徑入關內,必可勢如破竹。

“如此一來,察罕顧此失彼,定會以為主公之意實在大都,必然誓死突圍。絕路之軍,不可硬敵,我軍可詐敗,縱其突圍。

“突圍後,何去何從?察罕梟雄,誠如洪右丞推測,十之八九會犯我益都,圍魏救趙。大凡人急怒則少思,到的那時,可再使徐、宿諸將詐降;察罕急怒,定難深思,聞其降也、願為內應,勢必如久旱而見雲霓,深信不疑。到的那時,‘引蛇出洞’策,自然成矣!”

先圍曹州,再打大都,給察罕帖木兒造成一個“聲東擊西”的假象;繼而命徐、宿諸將詐降,誘其深入,全軍圍攻,殺之後快!

——用兵之道在虛虛實實,姚好古此計可謂深得兵法三味。連著用了兩次“聲東擊西”,隻不過一次是假的,一次是真的。圍曹州、打大都,這是一次聲東擊西,可這個“聲東擊西”是做給李察罕看的,其實是假的。真正的“聲東擊西”則是表麵上攻打大都,實際上意在察罕。

鄧舍最初看到此處時,以他用兵的老練,猶且忍不住拍案叫絕。

……

姚好古的信到此為止,在信末,他寫道:“方今宇內,南北諸侯,唯察罕天下勁敵。主公此策若能成功,則天下大勢、鹿死誰手,吾已知矣!”

言外之意,隻要此策能成功,把李察罕消滅,那麽天下一統就不是難事了。他倒是很有信心,不過這信心也確實是有根據的。

如果鄧舍真的能一戰殲滅李察罕,就等同穩占了北方。

——關中的李思齊、張良弼諸將彼此相敵,孛羅帖木兒早就元氣大傷,他們絕無可能再翻起什麽大浪,不是投降就是等著一一被滅。

而轉目江南,直到現在卻還是群雄割據。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陳友定、方國珍,加上安豐小朝廷,各有優劣,誰也奈何不了誰,可以預見,三五年內他們之間互相征戰的情況斷然不會結束。這還是在沒有外力的情況下,如果鄧舍再橫加一手,或連橫、或合縱,恐怕江南更是戰火不停。

而到那時,北方一統,南方割據,天下這隻“鹿”會落在誰的手中?不言而喻。

南北之外,還有一個蜀中。蜀中明玉珍。“天下為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後治”。自古以來,從蜀中得天下者一個也沒,強要算之,也隻有劉邦而已。明玉珍能和劉邦比麽?顯然不能,不但不能,遠遠不如,簡直無法相比。所以,他也根本不是問題。

……

也正因為姚好古看到了前景,故此他在信中洋洋灑灑、不惜筆墨,不但將與洪繼勳的不和丟到一邊,完全讚成此計,更且盡心盡力地添加補充。

日後,鄧舍若是果然憑此計勝了察罕、得了天下,論功行賞時,誰的功勞最大?洪繼勳。可有了這封信,他姚好古也少不到哪裏去!何謂“定國之策”?這就是了。

……

在接到姚好古的這封信後,鄧舍就召來了洪繼勳,一起分析。因事關重大,不能倉促便下結論。故此,他們沒有當時就決定、究竟圍不圍曹州?

今天晚上,忽然聽到鄧承誌居然也是一般的看法,鄧舍不覺心中一動。

他本打算晚上去羅官奴房中安歇的,也沒有去,改去書房,攤開地圖,就著燭光,細細琢磨。

說實話,他本來不想這麽快就再次發起戰爭的,濟寧一戰,打得驚天動地,前線將士的確都疲憊不堪了,急需休養。可又如姚好古說的:良機難得。就算打不贏,能將李察罕拖住就是勝利。他思來想去,左右難決。

這擊察罕、圍曹州,到底是幹還是不幹?

他又想起了洪繼勳獻策時說的一句話:“幹大事豈可惜身!”

戰術上的機會很好找,戰略上的機會就很難找了。

他喃喃自語:“天賜良機,天賜良機。”

察罕帖木兒不知什麽原因,鬼迷心竅屯駐曹州不走,這確實是個難得的良機。正如姚好古所說:“豈有蛇出來了再將之放走的道理?”

既然老成謀國的姚好古也讚成“引蛇出洞”策,那這個計策應該就是可行。如果要行此計策,眼下確實不能輕易放走李察罕!

夜色漸去,雄雞報曉,書房內的蠟燭已燃至盡頭。

鄧舍終於做出了決定,提筆在手,寫下軍令一道,蓋上大印,令房外的侍衛:“送去樞密分院,命將此令速速轉給趙過!”

……

次日下午,成武前線,趙過正在巡城,一將飛跑趕來:“報!益都軍令。”

“噢?”

趙過略微疑惑,他上午才剛接到鄧舍的來信,大罵了他一通,叫他好生守城,不必胡思亂想。按道理講,不應該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又有軍令下達。他心中想道:“卻也奇怪!莫不是別的地方出了什麽亂子?”

他統率全省主力在外,首先想到的就是省內因空虛生亂。一念及此,不敢耽誤,忙下城頭,去帥府接令。來傳令的是個熟人,鞠勝。鞠勝本在軍中,單州大勝後不久,奉旨回了益都。這沒多久,便又再次回來了。

“鞠、鞠公。”

“左丞大人。這是主公親自下達的軍令,請你接收。”

趙過接住,展開觀看,看不幾行,猛然抬頭,說道:“令、令俺即日遣軍出擊,攻打曹州?”

“正是。”

“這、這卻是從何說起?”

“怎麽?左丞有為難之處麽?”

“這、這倒不是。隻是俺剛收到一封主公的書信,命、命俺好生守城,卻怎麽半天不到,就、就又命俺攻打曹州?”

“哈哈。主公知你必有疑惑,所以才又遣俺來,為的就是當麵解公之疑。”

“請、請說。”

“且請左丞先將左右退下。”

等室內諸人退下,隻剩下了鞠勝、趙過兩人,鞠勝這才慢慢道來,把鄧舍改變主意的原因講了個清清楚楚,末了說道:“俺臨來前,主公特別交代:這一回打曹州,不求克城,隻要能將察罕拖住就是大功一件!”

要說起來,這個任務很簡單,輕鬆就能完成。趙過的臉上卻浮現出了憂色。

“左丞因何憂慮?”

“鞠、鞠公不知,此一番濟寧之戰,部、部卒多疲,諸將皆思歸。眼、眼下最怕的不是硬仗、惡仗,正是疲仗啊!拖、拖住察罕容易,諸將皆少鬥誌卻不好辦。”

“主公軍令在此,左丞有何良策?”

“主、主公的軍令當然是要執行的,但貿然出軍,非、非為上策。”趙過沉吟片刻,說道,“如此如此。鞠、鞠公你看如何?”

“左丞是主將,俺隻是個跑腿兒傳令的。既來了軍中,自然全聽左丞的。”

兩人商議已定,趙過命敲響召將鼓,召集諸將。

不多時,除當值的外,諸將悉數來到。

李和尚、佟生養分列兩側隊首,餘下站立了胡忠等等。——打徐州時,胡忠是楊萬虎的副手。因為城中不需那麽多的上將坐鎮,所以克城不久,他就奉令回來了濟寧,並參與了曹州一戰。

等諸將到齊,趙過愁眉苦臉地從堂後轉出,坐在椅上,也不看諸人,先托住頭,歎了口氣。

諸將莫名其妙。

佟生養出列問道:“左丞為何召集末將等來?又是為何歎氣?”

趙過抬頭看了他一眼,愁眉不展,隻是擺手。

“左丞隻顧愁眉,卻是為何?”

趙過又擺了擺手。

佟生養大聲說道:“左丞有何發愁的事?隻擺手不說話,是個什麽意思?”

李和尚也出列,問道:“敢是韃子出了曹州,來犯我境麽?”

趙過答道:“不是。”

胡忠亦出列,問道:“或是徐、宿有敵犯境?”

“不是。”

李和尚又問道:“那莫非是本月的軍餉、糧秣送來得不夠?”

“主、主公體貼將士,每次送來的糧餉隻有多、沒有少。”

胡忠又問道:“是不是末將等營中有人違反了軍紀?致使左丞為難?”

“諸、諸位將軍皆約束部下甚嚴,無人違紀。”

佟生養焦躁起來,叫道:“既不是有敵來犯,也不是短缺了糧餉,更不是有軍卒違紀!左丞,老爺!你到底為何事發愁?講一講又能怎的?隻悶頭歎氣,那是娘們兒所為。忒不爽利,不像好漢!”

“我、我這幾天巡城,見各營將士多有歸意。可、可是察罕卻偏偏駐軍曹州,不肯退走,如、如麥芒在我濟寧之背。每思及此,俺、俺就不免憂愁。”

“嗐!俺當左丞愁什麽?這有什麽可愁的?當兵打仗,從來都是聽上官軍令。士卒們便有歸意又怎的?還敢私自逃走不成!”

“話、話不是這麽說。時日一久,必、必損士氣。”

“那左丞覺得該怎麽辦?”

“沒、沒有主公的軍令,擅自撤退是不行的。可若察罕不走,料、料來我軍也絕無歸期。”

“是這話不錯。”

“俺、俺就想出一個主意,既然如此,咱、咱們何不幹脆再打一仗,把察罕打跑不就行了麽?”

諸將都大眼瞪小眼,胡忠說道:“沒有主公的軍令,妄動出擊,怕是不妥吧?”

“俺、俺前日就此事上書主公,提了這個意見。今、今天得主公回文,已經允了。”

“真的?”

“這、這還有假?”趙過拍了拍手,說道,“請鞠、鞠公宣主公令旨。”

鞠勝捧著鄧舍的令旨從堂後出來,展開,向諸將宣讀。

諸將跪拜在地,聽罷,皆又驚又喜,——趙過對他們的判斷很對,他們確實早有歸意了。一場仗連著打了個把月,艱苦奮戰、終獲大勝,不管換了是誰都難免頓時鬆懈,一鬆懈就會生起歸意。隻是鄧舍不下令,趙過不開口,他們不好主動提出罷了。

此時突然聽到鄧舍令旨,命他們進攻曹州;再聯係趙過的話,隻要此戰打勝,打跑了察罕帖木兒,他們就可以凱旋班師了,無不精神抖擻。

佟生養大聲說道:“既已有主公令旨,左丞還何必憂愁?隻需打跑察罕,咱們便可班師。……,左丞,請點將出軍吧!”

——趙過為何假說“隻需打跑察罕”雲雲,而不說“隻需擒獲察罕”雲雲?李察罕威名遠震,想要生擒他,難上加難,如果這麽說了,諸將聽後肯定很有壓力,不甚積極;可如果隻是“打跑察罕”就容易許多,大家夥兒好歹也是連著打了好幾場的大勝仗,盡管有曹州之敗,可也隻是小敗而已,並無損誌氣。

果然,諸將都是精神百倍,李和尚、胡忠等紛紛應道:“正是,正是!既有主公令旨在此,便請左丞點將,咱們這便殺出城去!”

有人高叫:“打他一個出其不意!”

又有人嚷嚷:“拿下察罕或許有點難,可他隻有萬餘人,坐困孤城,我軍數萬精卒,打跑他還不容易麽?”

許多人同聲大叫:“請左丞點將,這便出軍!”

一時間,堂內熱鬧無比,諸將皆不複萎靡不振之態,個個鬥誌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