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慈本來心有雜念,麵對極祖這樣的強敵,未慮勝,先慮敗。
敗在極祖手裏,並不奇怪,在這兒也傷不到根本,諒極祖也追不到攔海山去,可這麽一來,在真界之中,對他與“後聖”的聲望,必然是一個打擊。
可在真實之域的“高台”上,鍾聲響起之時,這些個蕪雜念頭,卻是一發地洗蕩幹淨——或者說,根本沒有了存在的空間。
“高台”是用萬古雲霄和紫微帝禦的法門,在真實之域搭建起來的介入上清體係的一處平台,自然而然會與相應的信息發生反應。
餘慈雖然將生死法則脈絡打入虛空,進入了玄門體係,但要說與上清體係有多麽深入的聯係,倒也未必,計劃中,那是需要進入太霄神庭後,才會進行的下一步工作。
而這一刻,餘慈麵對所謂“華陽魔矛”的尖鋒,看到的是汙濁的靈光,那裏麵毫無疑問摻雜著身死在華陽山附近,上清修士的怨念,此時,卻是禁錮在魔矛之上,被仇人驅役。
對上清一脈的修士而言,這情何以堪?
透過這點靈光,還有華陽魔矛的氣機軌跡,餘慈的意識甚至可以追溯到華陽窟,感受那些掙紮的意念……
相隔數萬裏,這並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但通過“高台”,通過剛剛發生的反應,或曰共鳴,餘慈的心神,便隨著那愴然的鍾聲,順勢播灑開去。
鍾聲中的情緒,想也知道是共鳴所成,然而,為何會有鍾聲?
疑惑在急劇擴張的心神之中,便像是被風吹散的薄霧,漸漸沒了痕跡。
與心神相和的,隻有九天十地之間,漸漸清晰起來的“呼應”。
華陽窟、黑水河、九山十河夾穀地、洗玉湖……以至於廣袤的北地三湖區域,分明都有“呼應”。
那是上清體係覆蓋或者曾經覆蓋的地方。
劍仙劍意留痕,可以維持成千上萬年;上清體係的痕跡,同樣不易抹殺。
更何況,這點點滴滴所留存下來的,都是上清修士依附在體係中,那一絲絲不滅的執念。
東方修行界沒有六道輪回,便是有,這些執念亦不入其間。
執念是如此虛緲,有的隻是存有一次呼應之力,繼而徹底湮滅。
似乎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他們的呼應,證實了上清體係的存在,便是支離破碎,可片斷尚存。一旦有了契機,便會形成聚合的力量,在共鳴中交織,努力地拚合在一起。
這是餘慈首次全方位地感知上清體係。
這個上清體係是不是三十六天,餘慈不知道,就他所感知的,這體係已經非常殘破了——破碎、扭曲,渾化在一起,沒有人維持、梳理,隻能憑借著以往的慣性,苟延殘喘。
由於萬古雲霄和紫微帝禦法門的性質,餘慈一旦切入體係之中,位置天然在中心,但上清體係具備中心嗎?
上清體係理論上或許統馭在三清境下,但具體的管控,向來是分諸四禦,其功能大概是:
玉皇帝禦總括萬有,決議定策;
紫微帝禦掌控中樞,排布神明;
勾陳帝禦統禦道兵,征戰殺伐;
後土帝禦調控靈脈,運化元氣。
這麽些功能作用,餘慈一個人還承擔不起,上清修士似乎也從來沒有將體係大權統歸於一人之手的傳統,便是玉皇帝禦“總括萬有”,也是有威無權,四禦彼此製衡,共同出力。
這正是當年上清宗覆滅的原因之一,由始至終,都沒有發揮出全部的力量,從魔劫中央開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是一場絕不公平的較量。
便是餘慈今日,思及此處,也覺得憋屈……
正是這樣的情緒,給了餘慈一個接口,他心神一跳,陡然間便切入了那些“呼應”執念的情緒層麵,隱約看到了億萬英靈的情緒記憶。這些破碎的畫麵,正拚合成零落的圖景,漸漸豐富、連續,終於形成動態的時光洪流,迎麵而來!
餘慈心神轟然震蕩,刹那間融入進去。
他看到的,是一個血色的清晨。
華陽窟,那時還叫華陽山,上清三千神明,殘缺不全,與差不多數目的上清弟子,結下陣勢,抵禦億萬天魔。
場景清晰而又模糊,清晰到每個細節都如在眼前,模糊到每個環節都是浮光掠影。
論層次,應該比不過陸沉殞落之時,慘烈則百倍過之。
每一刻都有弟子倒下,每一刻都有神明崩滅,雖然也有十倍以上的天魔遭到滅殺,可隨滅隨生,無窮無盡,更可怖的還是魔染之力,往往前麵還是戰友,後麵就是死敵!
洶湧的魔潮與上清的法陣撞擊,進行著絕不公平的交換。
每一次衝刷,魔勢便煊赫一分,這麽一層層壓過來,上清弟子甚至連自殺都做不到。
沒有幾個死得壯烈,有的隻是委屈、絕望、悲涼!
終於,在層層人群之中,一位道裝老人站起,匯聚而來的信息,讓餘慈瞬間明白,那是上清宗的鎮宗地仙,護持華陽山的楊悅祖師,是開派楊祖師的嫡係後裔。
此時,他內外魔起,至少有四個末法主同時盯上了他,已經是油盡燈枯,他卻不再理會,而是緩步走到華陽金頂之上,挽住撞木,按著平日的節奏,敲動了華陽鍾。
愴然鍾聲,如是鳴響。
華陽鍾不是什麽神兵利器,但卻是提醒上清修士每日清晨早課的鳴鍾。在上清鼎盛之時,每日隨這鍾聲,萬千弟子嗬氣成雲,符落如雨,蓬勃朝氣,日日如新。
而這一刻,同樣是清晨,同樣是鍾聲,楊悅祖師燃燒了一身純陽之氣,將這鍾聲送抵九天十地的每一個角落,震動真界。
直到上清覆亡的那一刻,也沒有多少人認為,上清要亡。
以至於一界之人,啞然無語:
上清亡了?
伴隨鍾聲,華陽山崩裂,鍾聲回蕩,餘音盡是:
不甘、不甘、不甘!
沉重的情緒漫過心頭:無知立能無畏,知者焉能如此?
千年的魔劫,流盡了宗門最後一滴血,上清體係是最後的見證者。
所有人都在其中,隨體係尊享無上榮光,也隨它墮落,永淪黑暗。事後,北地宗門曾有一段時間圍剿上清餘脈,實是擔心魔染之故。
餘慈理解上清體係,更由於在天人九法上的造詣,對上清體係的觀測涉及多個層次,甚至比任何一位上清中人涉及的層次更多、更豐富,是全景式的觀察,便如照神圖之玄奧,居於其中,受曆代千千萬萬上清修士意念洪流所激,又豈能不為所動?
這就是他承接上清體係之後,不可回避之因果。
謝康令橫矛而立,在他周邊,極祖意念縹緲,感覺是如此清晰。
華陽魔矛上,謝康令身上,包括華陽窟在內,一切上清體係曾覆蓋過的地方,都有反應。
看得出來,餘慈正在接觸和學習。
後聖真信得過他啊,手把手扶著上位,將上清體係都一發地給予。
若真能成,一域外、一域內,上清複興,絕不隻是說說而已。
隻是,魔門不就是專搞破壞的嗎?
“謝康令”臉上微笑,華陽魔矛發動。
呼應就呼應去吧,他從來沒有想過將其抹殺,對魔門體係而言,缺什麽重視什麽,對靈昧從來都是盡可能地異化和利用,非到萬不利己之時,絕不洗除。魔矛上,謝康令身上的共鳴與掙紮,又何嚐不是動力,為他所用?
魔矛泣鳴,凍寂魔國與華陽魔國深度交織,同屬魔國,不同法度,一樣內核,這是在法則結構高層次上的統合,是極祖思考如何在體係內外實現結合的成就之一。
矛頭先指向楊朱。
就目前而言,餘慈掌握的法理結構和實際是脫節的,楊朱最具實質性威脅,特別是在他剛拜的神主加持下。
同時,楊朱又是介質,可以好好掂量下,兩邊在法理結構上的成就。也好好看看,塵埋數百年後,重啟的上清體係,還有多少份量,能不能承擔得住責任!
一切就從楊朱開始。
幻榮夫人攜甘詩真退走,一會兒她肯定還要回來,但總要有個過程。
楊朱獨擋在前,大有為王前驅之意。
喧騰魔意與強者意誌碰撞,純憑感應,甚至分不出哪邊才是魔門,如此戰局,多年來也是少見。也證明了不獨是楊朱,就是餘慈、後聖,也不是什麽老古板,僵腦子,對魔門的法度有深入研究,
幻榮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極祖讚歎:果然野心不小!
可問題在於,目前的楊朱劍勢雖盛,卻再也斬不破魔國。
重疊帶來的交互作用,可不是一倍那麽簡單,而是一種結構上的徹底強化。
劍仙級別的殺傷,不一定是劍仙級別的鋒銳,楊朱的靈昧修持還達不到,之前算是邪道,借了太淵驚魂炮的穿透力。
如今斬不破,反噬更強。
矛頭掃過,虛空震蕩,楊朱劍意宣泄不得,一窒的功夫,便被一擊掃中,“釘”在虛空中。
這是動靜法則作用,可怖的毀滅性動能,一滴不漏地全打進去,楊朱用虛空界域消化,內裏的太淵驚魂炮法度卻是亂了,證明凍寂魔國的結構體係,占據了絕對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