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水凝川,千山白首,千山萬水盡皆沉寂在毫無生氣的冰寒之中。
瘦削文弱的小姑娘頂著凜冽的寒風,孤身一人趕出十餘裏山路,敲開了明家院門,跪在雪地裏執拗地懇求:“大叔,大媽。請幫忙救救我父親。雲裳從此願以兒媳之身侍奉二位終老,償還大叔大媽的恩情!”
五年前初見雲裳時的情景是小明誌懵懂記憶裏最清晰的一副畫麵。當時年僅十一歲的雲裳給了他極大震撼,他不明白,這個住在雞鳴峰的小姐姐一個人怎麽能穿過漫山冰雪來到自己家!是否明白這些其實對小明誌無所謂,真正讓他興奮的是,明家小院自此多了兩口人,其中一個就是他千分喜歡萬分欽佩的小姐姐,另一個是小姐姐的父親、被爹娘從雪窩裏刨出來的雲敞。
記憶的畫麵一晃而過,明誌看向山下的眼光多了幾分興趣。
雲裳上來的極快,穿花繞樹一般在滿山滿坡的野藤荊棘叢中翩翩穿行,偶爾遇到無法避開的刺叢,便用柳鞭挑開,身子輕盈一閃就過去了。沒用多長時間她就到了明誌身邊。
“小誌。你幹嘛呢?來——拿著,這個給我。”雲裳沒有片刻停頓,剛一上來左手就扶住了鬆木,右手將柳鞭遞給明誌,看樣子打算接過扛運鬆木的活計。
雲裳趕得有些急,臉頰上浮出了兩坨紅暈,口中微微氣喘,呼出一道道若有若無的白色霧氣,霧氣鳧鳧繚繞,將後麵的那雙星眸映襯得明亮清澈,與挺直的秀眉配在一處,一股逼人的英氣蓬勃而出,直讓人完全忽視了那身簡樸的粗布麻衣。
明誌眼睛一亮,笑著推開雲裳遞過來的柳鞭。“不用。雲裳。。。啊——”他及時地將‘姐姐’兩字咽了下去,嗆咳了一聲後道:“——還是讓我來吧。”
“嗯?”雲裳有些奇怪,偏過頭探究地向他打量。
也許是日常勞作鍛煉的緣故,十六歲的雲裳早早長成了大人摸樣,不僅比明誌這副身子高半個頭,凸凹有致的體形也比精瘦單薄的明誌厚實;湊近過來後,頗有些龐然大物逼壓的威勢。
明誌的氣勢不由弱了三分,向後縮了縮,無奈地叫道:“雲裳。。。。。。”
“叫姐姐!”雲裳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伸手一搡,強行將柳鞭塞進明誌懷裏,騰出右手扶住鬆木,一邊作勢下蹲把鬆木往肩頭放,一邊螓首揚起盯視明誌,等他改口喊姐姐。
雲裳威嚴的模樣讓明誌感覺很有趣,嬉皮一笑,他成心刺激道:“雲裳,你是我媳婦,不是我姐姐。嗬嗬——我是你男人呢。”
“呸。小壞蛋——”雲裳輕啐一聲,沒再理會明誌,低頭矮身扛起鬆木,試了試前後的平衡,覓路就向山下走。
明誌有些無趣,向雲裳的背影怔怔望了一眼,突然間,他發現雲裳兩隻秀氣玲瓏的耳朵紅彤彤的好似透明一般,頓時恍然大悟:這丫頭不是不理我,原來是懂事了,知道害羞。
明誌暗自一笑,喊了聲:“雲裳,等等——我來給你開路。”喊聲中他身子一動,躥到雲裳前麵揚斧開路。
兩人一個扛鬆木,一個用柴斧開路,很快下了山。來到山溪旁,明誌上前搭手去抬鬆木,雲裳神情恢複了正常,她任由明誌抬了一頭,口中喋喋埋怨道:“小誌。滿山哪裏不是柴草,怎地偏要跑野山上去砍?就算要砍,也該砍些枝椏,又好劈又好燒,幹嘛砍這麽粗的?還削刮恁幹淨,不嫌費事?依我看啊,你哪裏是砍柴,完全是在貪玩嘛。”
“哦?哦。哦。。。。。。”明誌懶得解釋,哦哦啊啊地應付,隻是埋頭向前走。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小院,未等放下鬆木,明媽就迎上來問:“咦?小誌,你不是砍柴嗎,怎麽砍棵樹回來?劈著可麻煩呢。”
明誌還未答應,明媽又轉移了話題:“餓了吧,小誌。飯好了,等雲裳他爹回來就吃。哎。。。。。我說雲裳,你去把羊趕回來,小心被狼拖走了。”最後一句話對象轉向了雲裳。
“嗯。娘——我這就去。”雲裳脆生生地答應,放下鬆木,從明誌手裏拽過柳鞭,腳步輕快地出去了。
明誌根據記憶得知,這時候人們一天隻吃兩頓飯。一頓在巳時,也就是上午十點鍾左右,人們起早下地幹會兒活,然後回來吃飯;一頓在申末,也就是下午五點左右;這時天快黑了,可以收工回家吃飯了。事實上,小明誌的記憶有所偏頗,這時候的人不一定隻吃兩頓飯,有餘糧的大戶人家有很多是吃三頓飯的,至於貴族土豪不僅天天吃三頓飯,經常還有歌舞酒宴等娛樂和與之相伴的宵夜。吃兩頓飯的隻是平民或者農奴。
明家的這頓飯是由少量黍米參雜木耳、平菇、黃花等山珍野菜合鍋煮的很稠的湯飯。
黍米就是後來的小米,山珍野菜則是明家一年四季的主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雞翅山氣候適宜,一年四季有數之不盡的果類、菇類和野菜產出,明家來這以後從沒為食物發愁過。小明誌的父親算是半個獵人,在世之時經常能捕到山雞、野兔等野味調劑生活,可惜半年前他因病去世了。剩下的四個山民包括雲裳的父親在內,都沒有捕獵的本事,自那以後,明家的肉食差不多算是斷了。
明誌幫明媽剛盛好飯,雲裳就趕著咩咩亂叫的羊群回來了,一個瘦高清臒的中年男子跟在羊群後麵進了小院。
男子前襟挽起,大冷的天卻赤著腳,雙腳和裸露的半截小腿上掛滿了水珠和泥濘,一副標準的農夫打扮,隻是無論怎麽看,這人都不像是純粹的農夫,他那雙時而專注時而閃動的雙眼,總給人一種濃濃的迂腐或者是叫書卷氣的感覺。
農夫端詳了一陣明誌,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說道:“小誌氣色不錯,身子看來是全好了。”
明誌認出農夫就是自己的“準嶽丈”、雲裳的父親——雲敞,端了一碗盛好的湯飯遞上去,按照“小明誌”的習慣招呼道:“嶽父大人吃飯。”
“嶽父大人”是明誌父親教的。明父告訴明誌,他的嶽父以前肯定不是一般人,極可能是當過大官的讀書人,和明家一樣都是為了躲避戰亂才進山;這等人物不能和庶民一樣稱呼,該在“嶽父”後麵加個“大人”才算合適。從那以後,明誌就稱呼雲敞為“嶽父大人”,對方倒也隨意,默認了這個稱呼。
雲敞嗯了聲接過碗筷,轉頭對鍋台前的明媽說道:“弟妹,我剛才看了,溪溝裏的麻漚好了,可以剝了。”
“哦,知道了,吃完飯我就和雲裳剝麻去——”明媽答應下來,接著轉口道;“雲大哥,屋裏沒鹽了。”
雲裳端了一碗飯遞給明誌,自個蹲到灶前陪明媽一起吃飯。四個人都在灶屋裏,將灶屋擠得很窄,雲敞和明誌就端了飯出來。雲敞邁出門的時候對明誌說道:“小誌待會和我一起去淘鹵吧。”
“嗯,好的。”
兩個女人在灶屋裏一個站一個蹲,兩個男人站在小院裏,四人一邊吃飯一邊說事,等吃罷飯,今天該幹的活計也商量妥當了。
擱下飯碗,雲敞挑了擔子先出了門,明誌準備去提兩個小桶般大的陶罐,雲裳過來說了聲“拿著”,將一個背簍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懷裏,搶先拎起笨重的陶罐出了門。
背簍很輕,隻裝了剜鏟、短鋤三五樣有限的工具,明誌暗自苦笑,無奈地背上背簍跟了出去,明媽落在最後,拾掇了羊圈、雞籠,扣好了門環才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