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入夏,天氣便一日熱上一日;到了中午,日頭越發毒辣,曬得人昏昏欲睡。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的原因,還是另有心事;新義軍軍帥府功曹掾王羲之感覺沒有一點食欲,擱下劃拉了兩口的粟米飯,喝了幾口涼水,便怔怔忡忡地邁步出了居所,頂著熱辣辣的太陽向軍帥府行去。
軍帥府內冷冷清清,劉啟、劉征等一幹負責民事政務的盡皆出了肥子,蹲到各聚集點地頭上去了。這兩年天照應,一直沒招什麽災;一群難民在青兗大地上來回扒拉,竟然漸漸有了溫飽的兆頭,這一季收成若能如人意,再過三四個月待秋糧下來,青兗就徹底翻過身,能儲備些節餘了。有了這個盼頭,軍帥府上下但凡與民事沾點邊的,都下到地方去了。
王羲之沒有去,一來他的職責與民事不沾邊,另外,他還有更緊要的事——郗超請他同返揚州,向殷浩傳達鄴城願舉中原以降的誠意。
中原殘破,禮儀跟著從簡,很多時候行事不講規矩;石青也有這種作風。他相信郗超的能力,任命郗超為聯絡大晉的密使後,再不管其他,一切由郗超自己斟酌著辦。
郗超對南方世故知之甚深,他知道憑自己的年齡輩分,見殷浩一麵都千難萬難,更別說進行對等的商談。離開新義軍集結地清淵之後,他先來肥子向自己的姑父王羲之求援,請王羲之與他一道回揚州見殷浩,商談中原降晉事宜。郗超的父親郗愔在肥子任軍帥府倉曹掾,郗超沒找父親幫忙而是找上王羲之,乃是想借琅琊王氏的聲名完成石青的交代。
王羲之乍聞石青願意督促鄴城朝廷降晉,驚喜了一瞬,旋即猶豫下來,因為他摸不透石青的意圖。
來青兗半年時間,王羲之曆經了幾番心路轉折。初來伊始,他和郗愔、謝石等人一般,沒把石青當回事。一個軍主頭子,除了擅長廝殺能有多大出息?在軍帥府擔任功曹沒多久,王羲之觀感有了些轉變,認識到石青並非一般的軍帥頭子。
讓王羲之感受到特異的地方有兩點,一個是青兗的製度太過完備,除了沒有帝、王專有的禮儀、規製,其他諸如民生、軍事、律令、治學、選才等等無所不包;正應了那句“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話。這是一個普通軍帥頭子做得嗎?
另一個特異之處是青兗的製度,青兗的製度大半與大晉相仿佛,隻有一小部分有些差異;這部分差異近乎於離經叛道!特別是在治學和選撥人才兩個方麵,離經叛道的意味特別濃厚,名門世族天賦的權利被大大消弱,看起來同平民庶族沒多少區別。
青兗有高低貴賤諸般等級存在,與大晉有些不同的是,青兗人向上攀爬的機會相對來說比較公平,憑借的是功勞或者出眾的才能,不是查察門第、依靠祖蔭。治學同樣如此,莊戶人家的孩子和官宦人家的子弟同堂進學,沒有任何區別;青兗人習慣了,沒感覺到異常,王羲之這等從南方過來的士人卻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自小養成的優越感和對自己家門的驕傲深植於每一個世家子弟的骨髓之中;他們可以高高在上地憐憫平民百姓,盡力地體現自己的仁慈,並因此留下數不清的曆史佳話,卻絕不願平民庶族與自己並肩而立。
王羲之是個有心人,反感的同時,他潛心思索,發現青兗規製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巧妙,對於風俗慣例有一點突破的苗頭卻未徹底地顛覆,依舊保留著舊有的框架,這樣即使有讓人反感之處卻不至於讓人輕易地進行反抗。
當王羲之打聽出這些規製最終經石青修繕才得以出台的時候,他對石青的觀感徹底改變。石青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軍帥頭子,從這些涉及廣泛而又圓潤的規製裏,他隱隱看到了野心勃勃和梟雄手段。自此以後,王羲之對北上計劃感到悲觀絕望,這樣的梟雄人物豈會在意民望人心?殷浩奪取民心以挾持青兗南歸的意圖太過一廂情願了。
事實證明,石青果然不是普通的軍帥頭子;前段時間,從襄國歸來的新義軍步卒將冉閔遺詔之事散播得沸沸揚揚。青兗士人得知石青可能接掌冉閔之位,無不歡欣鼓舞;唯有王羲之黯然傷神,為殷浩計策徹底失敗而痛心。
世事總是這麽奇妙。
就在王羲之心灰意懶,準備南返之際,郗超來了,並且告訴他一個驚天消息:石青欲促使鄴城人士舉中原以降晉,並令郗超為密使先行同大晉接觸商談。
青兗和大晉保持了年餘時間的暖味,石青還是第一次主動向大晉拋出媚眼,而且是在有望稱孤道寡之時。這裏麵透出的詭異讓王羲之不敢相信這個喜訊是真的,困惑之際,他向郗超仔細打聽鄴城情形;得知襄國大軍正在攻打鄴城,魏軍領兵督帥不是石青,而是悍民軍原有將領這些消息之後,王羲之敏銳地意識到,石青降晉有詐,他這是在內外交困,無計可施時的緩兵之計。
王羲之隨後告誡郗超,不要南下當什麽密使,那是給家門招禍。石青可以出爾反爾,說降就降,說叛就叛,一旦如此,大晉朝廷奈何不得他,定會拿從中說項的郗超問罪出氣。
王羲之一片好心,誰知郗超不僅不領情,反而翻臉責問道:天下崩散數十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一統之機,姑丈你以己度人,肆意猜惻,更徇私妄為,欲將良機白白斷送,貽誤國事,實是大罪。
郗超一番話說得王羲之惶恐不已,幡然悔悟。中原一統這是何等大事,豈能憑他私下臆測為準進行決斷?萬一有所失誤,他王羲之罪可大了,必將遺臭萬年。
盡管有所凜然,王羲之依舊對石青降晉的誠心充滿懷疑。苦思之後,他想了一個即能保全郗超,又不會貽誤天下一統的兩全其美的法子。
王羲之讓郗超在肥子呆幾天,等趙、魏戰事結果出來後再決定行至。若趙軍勝,鄴城危急,石青降晉之心必定更堅,那時他和郗超可以南下揚州,督請殷浩以救援石青的名義引兵北上,不管趙、魏結局如何,先將河南幾州收複。若魏軍勝,鄴城撐過危機,石青降晉到底是真心或是假意定會有跡象顯露,到時再見機行事。
郗超痛快地應承下來,他跟在石青身邊日子很久,對趙、魏雙方形勢了如指掌,對石青降晉的用意明明白白,因此十分篤定。
與郗超恰恰相反,王羲之對石青的心思、用意,趙、魏內外情形、中原局勢一無所知。等待的過程中免不得惶惶不安,既怕誤了天下一統的良機,又怕聽到石青變卦的噩耗;這種情況下,他慣常的午休也沒法堅持了,早早就跑到軍帥府來等候消息。
看了眼沒有任何異動的軍帥府,王羲之暗自失望,來到功曹值事間坐下來,待軍帥府值守親衛送上茶水之時,他還是不甘心地又問了句:“午間可有鄴城信使過來?”
“稟大人。沒見有信使進府。”親衛倒上茶水,恭恭敬敬地回答。
王羲之揮手打發走親衛,感覺自己有些心浮氣躁,於是鋪開一張宣紙,端過硯台放穩,小心地向裏麵倒了點清水,隨即左手輕摁硯台,右手拈了一支煙墨,置於硯台中心開始研磨,煙墨在硯台裏劃出一道道圓環,圓環之後帶起一絲絲墨跡,墨跡在清水中擴散,漸漸與清水交融。。。。。。
手腕輕動,墨香四溢,沁人心脾。王羲之目光專注地盯著硯台,漸漸沉浸到物我兩忘的境界,這一刻,什麽石青,什麽天下一統,什麽朝廷國事盡皆消散到九霄雲外,甚至連軍帥府內的喧鬧都沒有聽見。
“姑丈大人。你好沉得住,當真有泰山臨於頂而色不變之氣度。”嬉笑聲中,郗超輕快地邁進功曹值事間,衝王羲之擠擠眼,道:“姑丈每日望信使如望秋水,鄴城當真有消息來了,姑丈反而端起了架子。嘻嘻——實是可笑。”
鄴城有消息來了!
王羲之一激靈,右手一抖,煙墨彈起,將一滴墨汁灑到宣紙上,浸潤出一點墨跡。隻是他卻顧不得這些,胡亂抓著煙墨急促地問道:“鄴城有消息來了?信使在哪?怎麽說?”
“是好消息。姑丈休要著忙,聽郗超慢慢說。”郗超輕鬆地踱過來,端起王羲之的茶水咕咚灌了一口,隨後擱下茶盞,從容說道:“石帥近身親衛何三娃回肥子了,他此行不是通報戰況,而是向軍帥府傳達石帥將令的。不過。。。嘻嘻,姑丈若是聽到石帥將令,前段時間的戰況就沒有必要問了。石帥命令,撤銷肥子軍帥府,另在冀州城組建征北大將軍府,征北大將軍下轄四個督帥,一個是後軍督帥,駐紮襄國;一個是西路軍督帥,駐軍中山國;一個是中路軍督帥,駐軍冀州城;一個是東路軍督帥,駐軍南皮。。。。。。”
王羲之聽到這裏,直感覺口幹舌燥,身子忍不住顫栗起來。這命令說明什麽?說明石趙已亡,轄地盡歸大魏占領。
“等等。。。”聲音出口,王羲之才發覺嗓子嘶啞,聲音著實難聽,他使力咽了口吐沫,便急忙問道:“石帥於冀州組建征北大將軍府,這就是說,他不打算稱王。難道,他是誠心歸晉,不敢輕易僭越?”
王羲之說罷,雙眼一眨不眨緊張地注視著郗超,隻盼著對方能點點頭或者說聲“是”。
郗超促狹地一笑,回道:“石帥雖然不會稱王,卻另外有人稱王。姑丈知道麻秋嗎,他將成為鄴城新主人,並請求大晉賜賞封號。”
“麻秋?!”這個彎拐的太急,王羲之愣怔了好一會也沒能回過意。
“聽說,石帥希望天下能夠一統,因此以王位相讓的條件,換得麻秋同意歸晉的承諾。”郗超解釋了一句,隨即調笑道:“姑丈如今對石帥可有改觀?”
王羲之沒有回答,他抓著煙墨呆站著,腦袋裏一片空白。大晉幾十年來的對手石趙亡了,石青放棄稱王,麻秋成為鄴城新的主人,中原歸晉;四個消息一個比一個震撼,一個比一個離奇;王羲之恍然如夢,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這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呆滯了許久,王羲之身子忽然一動,極快地來到書案前,擱下煙墨,抓起一支狼毫,在硯台裏稍稍一蘸,隨即筆走龍蛇,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
永和七年春三月二十,驚聞石趙覆亡,石青棄尊位如舊履,以使麻秋歸晉,此等異舉,千古未聞。羲之雖不敢信,然亦不敢疑,以至褻瀆,唯書此帖以記之。
寫到最後一筆,王羲之自覺胸中最後一絲鬱悶之氣亦隨之泄出,渾身上下酣暢淋漓之極,他一甩狼毫,大呼道:“痛快!痛快——”
“好!好字——”瞧見書案的帖子,郗超雙眼一亮,連聲呼好。
王羲之這一帖用得是行書,因為胸中鬱悶之氣積壓已久,書寫之時不由自主地噴薄而出,讓這帖行書肆意縱橫,很有些草書的狂放韻味;然則因為對書寫內容的震驚以及不可理解,肆意的情緒不由得有所收斂,有所克製;這些情緒一一反應在宣紙上,讓這數十個行書看起來酣暢中帶著圓潤,狂放中帶著收斂,看似矛盾,其中所含的意境卻極為深遠。
曆史上,行書乃是由鍾繇的行押體轉化而來,免不了帶著簽名畫押時的隨意;直到永和九年,王羲之與友郊遊,半醉之時寫下《蘭亭序》,無意間去除了行押體的隨意,創出圓潤收斂的筆法,將行書藝術提升到另一個高度。
因為石青的出現,王羲之北上中原,本來可能沒機會再寫出《蘭亭序》,隻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機緣巧合之下,此時他比《蘭亭序》更早兩年創出了新的行書筆法。
這一帖還有一點奇處,適才曾有一滴墨汁滴到宣紙上,王羲之直接將那滴墨跡當作第一個字‘永’的一點,竟然是絲絲合縫,渾然天成一般。
聽到郗超讚好,王羲之收攏心思,細細打量,不由得自滿地頜首道:“適才沒有細想,隻隨心運筆,沒想到這一帖真有不少獨到之處。嗯,若是讓吾重新來過,隻怕很難再寫出這幅字了。”
“嘻嘻——姑丈大人,這副帖子就賞給侄兒吧。。。。。。”郗超說著彎下腰,撅起嘴對著帖子吹了起來,大有吹幹後卷起帶走的意思。
王羲之有點不舍,正準備拒絕,外麵軍帥府院子裏忽然響起大聲的喧嘩:“快——快通知各位大人,燕國輔國將軍慕容恪親率三萬騎兵,昨晚突襲馬頰河防線,眼下已強渡馬頰河,向樂陵方向去了。曆城戍衛將軍司揚令,青兗進入戒備狀態,各地義務兵即刻集結,趕往曆城會合,準備過河救援樂陵。”
郗超再顧不得吹起,倏地直立而起,眼中光芒閃爍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