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金秋,丹桂飄香。江南正是蓮子飽滿,菱角成熟之時。
烏衣巷琅琊王氏後宅依傍的秦淮河近岸河麵上,嚶嚀儂語,一二十位貴婦美婢分乘三艘輕舟一邊歡聲輕笑,一邊玉手慢搖,采摘著菱角、蓮蓬。
“叮咚——叮咚——叮咚——”
天簌般的琴音倏然響起,帶著淡雅高潔的氣息,微風一樣徐徐掠過河麵,河麵上波光粼粼,漾起一陣陣漣漪。
“喔——是安石!安是石在彈奏呢——”兩三個貴婦興奮的失聲驚叫,另外的不約而同轉首向靠岸淺水處的水榭望過去。
水榭六角亭裏,清風徐徐,香煙繚繞,謝安屏氣凝神,雙手撫琴,連環勾挑,完全沉醉在琴道之中。
水榭是琅琊王氏私用的碼頭。六角亭是水榭盡頭,從六角亭向秦淮河上、下首和河心延伸出三個用木板架設的船隻泊位,向河心的泊位上泊了兩艘漆紅描金的華麗坐船;上首泊位泊了四五艘和貴婦采蓮乘坐的同樣的輕舟。下首泊位泊了三艘大貨船,其中兩艘有蓬,一艘敞篷,三艘貨船都有著船舷老高的大肚子。
六角亭通過回廊上岸,岸邊石凳、石桌、假山、翠竹應有盡有,像個專供休憩遊玩的花園,不僅寬敞,而且雅致。王恬、王羲之、郗超、皇甫真等一二十人分成幾股散在花園四周說話議論。隻是當琴聲響起之後,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謝安琴藝乃江東一絕,能到這裏聚會的必是高雅之士,若有機會聆聽天綸之音,自然不肯錯過。
琴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緩。時而若清泉叮咚,靜心寧神;時而若鬆濤嗚咽,蕩魂攝魄。眾人正聽到美妙處,一聲激越的歌聲憑空加入其中:
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
六角亭內,江東名士劉惔雙手扶欄,目視一眾采蓮貴婦,迎項高歌。劉惔聲音清亮,隱含金石之音,不愧江東名士的稱號,而且選的歌曲與一眾貴婦采蓮也極為應景。原本應該引來一陣掌聲才是,誰知事有不諧,一曲歌罷,不僅沒有引來掌聲,反而引來一陣哄笑。因為《江南可采蓮》適合江南女兒的吳儂軟語歌唱,卻不適合清亮的金石之音,他越是慷慨激昂,越是讓人感到好笑。
謝安莞爾一笑,勉強奏完一曲,便即按住琴弦,停止演奏。采蓮的貴婦棄舟而上,相互打趣著跨進六角亭。
“姐姐好福氣。可以天天聽安石操琴呢——”王羲之夫人郗氏嬉笑著推攘著身邊的一個年青美婦。
年青美婦是謝安夫人劉氏。王羲之和謝安交好,兩人夫人也就成了閨中密友,說話從來很少顧忌的。劉氏得了郗氏話頭,嗔了謝安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道:“妹子好貪心呢,你家相公和殷刺史、劉太守一般,上壇能開講經義,入朝可治國安民。如此還不嫌足,偏生還想有個操琴人?”
謝安聽出自家夫人隱晦的搶白,噗哧一笑,抖索著手指指點劉氏道:“汝好俗氣,殷刺史、劉太守、逸君兄還有桓征西等一眾國之幹城夙夜辛苦,為的就是我等能悠遊林下,操琴書畫。汝不體恤諸位大人良苦用心,反倒欲陷自家相公入火坑,實是愚鈍。”
這席話立時惹得一眾貴婦美婢前仰後俯大笑起來。
劉惔頗會湊興,適時地作出無奈模樣,眼望謝安撫掌大歎道:“安石不出,累死淵源,嗚呼哀哉。”
殷浩背靠亭柱,依坐在欄杆上,一手拎著酒樽,一手端了酒盞,自斟自飲正是暢快,突聞“累死淵源”之語,身子猛一悸動,早點翻落入欄杆外的秦淮河裏。
這番失態引得貴婦們花枝亂顫,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殷浩不以為意,翻身從欄杆上躍下,笑對謝安夫人劉氏道:“安石賢弟鐵定要做神仙中人,謝夫人夫唱婦隨,也是神仙眷屬眾人,何苦笑話我等在朝堂打滾的凡塵俗子?”
劉氏連著被謝安、殷浩戲謔,有點禁受不住,一拉郗氏道:“妹子。我們走,不理這幫高人名士了。”一片鶯鶯燕燕的哄笑聲中,她拉著郗氏由回廊疾步去琅琊王氏後宅。
郗氏身不由己地跟劉氏出了回廊。踏上王氏後宅花園之時,她眼波一轉,已在三三兩兩的閑散人群中發現了自己相公王羲之的身影。
王羲之和王洽並肩站在一個書案前,指指點點,正興致盎然地品論幾張條幅的書法優劣。王洽和王羲之年齡相仿,誌趣相投,從小到大,兩人在一起探討最多的就是書法。
郗氏深知這一點,眼光在相公身上流連了一陣,隨即以轉開來,四處尋覓,最終在一張石桌旁停頓下來,落在侄兒郗超身上。
郗超正在和王恬對弈,王恬是江東第一弈手,等閑人連和他對弈的資格都無,郗超和他對弈,原本該全身貫注才是;然而郗氏發現,郗超魂不守舍,眼光不時從棋局上移開,在一個麵貌陌生的中年文士身上打轉。
郗氏知道,此番聚會共有四位主賓,四位主賓有三位是中原鄴城的使者,另有一位是邊塞之地的燕國使者。鄴城三位使者一位是她相公,一位是她娘家侄兒,另外一位劉群劉公度大人因為自家相公、侄兒的緣由,她早早就掛住了相貌。如此算來,這個陌生文士應該是燕國的使者了。
景興幹嘛這般在意燕國使者?這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郗氏跟著劉氏離開了渡口。
郗氏猜的不錯,郗超注意的那人正是燕國使者皇甫真。
承蒙琅琊王氏邀請前來聚會,皇甫真很是興奮。“王與馬,共天下”的傳說在塞外傳的沸沸揚揚,即便王導已經過世,皇甫真依然認為,王氏的態度比殷浩更重要、更能代表大晉朝廷的意思。是以,來到烏衣巷後,他比在廣陵更為謙遜,更為‘坦誠’地向朝廷人士予以剖白。
“。。。燕國邊塞之地,鮮卑化外之民。然,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燕國上下無不對天朝傾心仰慕。當今燕王,出則晉人虎賁護侍前後,入則晉人智謀之士參讚國事,舉國上下,穿著以漢服為時尚,行止言語用漢禮分尊卑。燕王與輔國將軍常言道:燕國願永為晉人!永為晉臣!”
皇甫真侃侃而談,安西將軍謝尚、吏部郎侍中王薈、散騎常侍孫綽等人一愣一愣,抓耳撓腮,喜不自勝。
“永為晉人!永為晉臣!”一旁的王羲之喃喃念叨,心事如潮。
他沒有想到,回到建康短短半個月,殷浩硬是彌合了與鄴城在敬獻傳國玉璽一事上的分歧,順利達成了歸降條款,而且把並州歸降一事也訂定下來。北方歸晉、天下一統,就這麽輕易完成了。事情順利的讓王羲之恍然若夢。不過,無論如何,這是好事不是?
心潮翻湧間,王羲之倏地抓起一支狼毫,一挽袍袖,在鋪展開得宣紙上奮筆疾書,頃刻間,“永為晉人永為晉臣”八個龍飛鳳舞的行草大字躍然紙上。
“好字!好字!”王洽雙目一亮,失聲讚歎,他已看出,王羲之的書法脫胎換骨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王洽的聲音將周圍諸人吸引過來。這些人沒有一個是不通風雅之輩,一見到王羲之新創的行草字體,一雙雙眼睛登時精光閃亮。
“好啊!果然不錯——”
眾口讚譽聲中,皇甫真豎掌一揖,微笑著對王羲之說道:“逸君賢弟,可否將這幅字贈予為兄,為兄打算進獻給燕王,作為燕國傳世之寶珍藏,以流芳萬年。”
“這個隻怕有些不妥。。。”
王羲之婉轉拒絕,臉色為難地解釋道:“羲之眼下在鄴城擔任職司,鄴城、燕國雖然同為朝廷臣民,畢竟分屬兩方,是以,羲之不能隨意饋贈燕王禮物。而且,羲之動筆之初,已決定將此字送於石雲重。請楚季兄見諒——”
吏部郎侍中王薈插言道:“從兄說得有理,皇甫大人還請見諒。要不請我三兄專為燕王寫一幅吧,三兄自小和從兄一道學書,書法造詣江東士人皆知。。。。。。”
“如此甚好。請敬和兄不吝賜贈墨寶。”皇甫真喜不自勝,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懇請王洽贈字,局麵上的一點點尷尬就此消散無蹤。
王氏後宅,秦淮河畔,大體上是賓主盡歡,融融洽洽,其中隻有一處稍稍有些不適。在臨水的假山基座上,鄴城特使劉群愁眉苦臉,和一個三十許的麵相樸實的武將相對而坐。武將一身輕甲,兜鍪沒有佩戴而是抱在胸前,以至於寸許長的短發毫無遮掩地嶄露出來,看起來像是剛剛還俗的僧人,頗為怪異。
事實上這個武將確是剛剛還俗的僧人。武將姓祖名道重,乃是祖狄祖士稚的幼子,也是祖狄、祖約這一係唯一的後裔。
祖狄死後,麾下人馬由其嫡親弟弟祖約統帶。祖約沒有兄長祖狄的本事,抵擋不住石勒的進攻,遂從河南退回到淮河一線。蘇峻亂起,祖約為之相應,後來蘇峻兵敗,祖約不容於大晉,便轉身投奔石勒。石勒聽從了部下的進諫,不願留下後患,遂設計將祖約親信部將子弟一網成擒,其中包括十歲的祖道重。就在石勒下令誅殺祖約滿門之時,一個受過祖狄恩惠的羯人冒險藏起祖道重,將他扮作小沙彌安置在鄴城外的寺廟裏。殺胡令起,北方各地失去了官府約束,祖道重逃出寺廟,曆經千辛萬苦潛回江東,還俗恢複祖家姓氏,大晉朝廷感懷祖狄忠義,賜封祖道重為平義將軍,率一部人馬屯駐淮陰,受揚州刺史殷浩節製。
祖狄、劉琨不僅並稱大晉雙傑,還是極好的朋友,聞雞起舞說的就是兩人相交時的故事。作為大晉雙傑的後人,劉群和祖道重可謂世交,雖然以前從未謀麵,然而經人一介紹,兩人即刻躲開眾人,湊在一起說話敘舊。
憶了一陣心酸往事,再看看秦淮河畔嬉鬧安逸的一眾名流,劉群忍不住唏噓不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為兄終於懂了。道重賢弟,你回江東也有一兩年了,可還習慣?嗬嗬,為兄問的多餘,隻怕賢弟早已習慣這兒的生活,再不願回北方受苦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公度兄,此言出於何典?”祖道重臉現困惑之色,卻沒有回答劉群的問題。
劉群道:“此乃孟還真家書所載。石雲重說,孟還真家祖乃是孔仲尼一係儒家子弟,所遺之書於經世務實頗有益處,是以定為中原學子必修之課。”
“經世務實?”祖道重蹙眉琢磨了一陣,緩緩說道:“道重不知事情是否如此。不過,中原百廢待興,確實需要經世務實之士。”
劉群笑了笑。“道重賢弟放心,石雲重確是經世務實之士,這一點,為兄知之甚清。”
“這就好。小弟駐守淮陰,與徐州毗鄰,以後去鄴城拜訪兄長倒甚是方便。”祖道重點了點頭,轉口問道:“對了,公度兄長何時啟程回返鄴城?”
劉群答道:“若是不出意外,七月末朝廷會遣宣詔使北上宣讀賜封詔書。為兄到時會隨宣詔使一道回返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