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崧的護衛初始並未讓石青感覺到不妥,緣於對自己身份的自信和當時等級製度的森嚴,他知道,即便自己殺死武潘安,嚇死劉惔,受到保護的依然是自己。
“高司馬,石某殺陣出身,這點事算不得什麽,不用勞煩禁衛兄弟了。”
石青打算遜謝高崧的‘善意’保護,沒想到高崧異常熱情,不由分說地簇擁了石青、郗愔一行向東去,並道:“征北將軍英雄了得,不在意些許小事。隻高某職責所在,不敢怠慢,還請征北將軍見諒。”
石青不為已甚,遂欣然接受了高崧的護衛。隻是未等進入烏衣巷郗愔府邸,會稽王司馬昱派人傳來令諭,命高崧率部充作石青護衛,以免宵小之徒傷害社稷功臣。這個時候石青才感覺到不妥。此時並非戰時,身處建康天子腳下,自己還有五十名護衛,安全自然無虞。何須一千禁軍保護?
難道石某自己才是這一千禁軍真正的目標?
想到這裏石青心中一凜,小心地向傳令小校謝過司馬昱的關照之情,隨後在郗超的引領下不露聲色地進了郗氏府邸。南下之初,石青向郗愔明言自己要住在郗氏府邸,並明發將令命郗超趕回建康聽用,是以,郗氏府上早早騰出三個挨在一起的小跨院供石青一行歇宿。郗超更是早早等候在府門外。
高崧交待部屬輪流在郗氏府邸內外值守,自己則一步不落地緊跟在石青身邊。石青在郗超的引領下來到一個廳堂坐定,吩咐何三娃道:“三娃子,高司馬心思慎密,才略不是你能比擬的,由他負責護衛,本將軍很是放心,汝將麾下兄弟交由高司馬統一編製以安排值守,你自己跟在本將軍身邊聽候差遣就是。”
何三娃習慣性地應了聲是,然後請高崧一道出去接管石青的親衛騎。高崧大喜,向石青、郗超一揖便即興衝衝地告辭而去。
“景興什麽時候到的建康,可打聽到朝廷對石某的真實想法為何?”堂上隻剩下兩人,為防窗外有耳,石青一邊踱到堂裏角,一邊放低了聲音。
“稟石帥,郗超昨日到得建康。朝廷對石帥有和意圖郗超暫且沒打聽到,不過,郗超聽說。。。。。。。”郗超神色很少有的凝重,一字一頓道:“在此之前,皇上並未下詔督請石帥南下建康陛見。”
“什麽!”石青霍然一震,不可思議地盯著郗超求證道:“皇上沒有下詔?那就是褚國丈矯詔了。”
“不僅是褚國丈,還有殷刺史。”
郗超重重點頭,給予了肯定答複。然後眼光深邃地說道:“褚國丈、殷刺史矯詔原因不詳,很可能是臨時見機起義。隻是,有什麽理由使得他們不惜矯詔也要誆騙大將軍南下呢?朝廷似乎不準備追究矯詔之罪,這是否說明朝廷讚同兩人誆騙大將軍南下之舉?”
“怎麽會是這樣。。。。。。”石青一撫額頭,緩緩跌坐上席塌。他以前想過大晉朝廷可能有一整套應對中原的策略,逼迫自己南下可能是其中的一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隻是意外,是褚衰、殷浩的矯詔之舉。
褚衰、殷浩此舉到底為何呢?倉促之間,他感覺頭腦裏千頭萬緒,理不出一點頭緒。隻能不住地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
“此事關係重大,尋常人知道詳情,郗超明日再出去打聽一下。大將軍無憂,觀今日會稽王之作為,似乎有意安撫懷柔,斷不至於突然危及大將軍安危。”郗超從旁安慰了一句。
“看高崧這副做派,會稽王軟禁石某的可能更大啊。這樣也好,暫時不用石某拚命就是了。”石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而問道:“景興。天騎營怎麽安排的?”
郗超答道:“天騎營的兄弟昨日全部抵達西水關外,考慮到人數太多,全部進城比較紮眼,郗超和丕之兄商量,準備在長幹裏租借幾套民居安置五六百人,在黎半山掌櫃的貨棧安置兩百人。安離正從豫章趕往建康,他若是到了,可以庚氏衛隊的名義在庚家產業安置兩三百人;丕之兄暗中租借了五六艘船,打算安置三四百兄弟潛伏其中,日夜在秦淮河上巡弋,隨時從水路接應大將軍,以防意外。。。。。。。”
郗超扳著指頭,一五一十地敘說著天騎營士卒的安置潛伏事宜。
石青緩緩點頭。盡管他不希望出現殺出建康的場麵,卻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準備,建康四麵是水,若是沒有船隻接應,任誰再是勇猛也不可能殺到長江北岸。可若有了船隻接應,隻需殺到秦淮河上,隨意跳上船一躲,很可能就躲過了追兵。天騎營攻堅戰力未必很好,卻是水陸騎步樣樣皆精的特種營,自然是接應他的最佳部眾。
“隻是。。。”郗超話音一轉,為難地說道:“郗超和丕之兄算了又算,為防止泄密,健康城內最多隻能安排一千五百名士卒,另外一千五百名士卒隻能在江上躲避潛伏。事起時再依令殺入城內。”
“一千五百人足矣!”
石青燦然一笑,對郗超吩咐道:“城內就依景興所說的安排。景興負責居中調度,趙諫負責統帶長幹裏潛伏士卒,黎半山負責調度貨棧和秦淮河上潛伏的士卒;傳令孫霸,不要悶在艙裏睡大覺,帶著江上潛伏的兄弟到建康四周水路上轉一轉,熟悉本地交通,盡早製定進退預案。”
石青、郗超議論防衛部署之時,郗府斜對麵的謝府中門大開,謝安的座駕直接駛了進去。牛車初一停下,謝安一邊下車一邊連珠價吩咐:“來人,持吾名貼,請王彬之先生過來一會。再去個人到王府,看看敬文賢弟在不在,若在,一道請過來。嗯,對了,大老爺回來沒?”
“怎麽啦安石,找為兄有事?”蹄聲踢踏,陳郡謝氏目前的當家人、大晉安西將軍謝尚騎跨駿馬進了府邸。
“從兄!弟弟想入仕。”謝安上前勒住戰馬轡頭,一本正經地對謝尚說。
謝尚大奇,訝然連聲道:“安石,這可稀奇了?你竟知道為陳郡謝氏出力了?”
“從兄見責,弟弟汗顏。”謝安一掃平日嬉笑模樣,對謝尚揖手說道:“弟弟以前拒絕出仕,並非不肯為謝氏出力,實則是因為有從兄和大兄(謝安大哥謝奕)、萬石(謝安四弟謝萬)、石奴(謝安五弟謝石)在朝中經營足矣,弟弟出仕反不如隱居在野為謝氏收名養望,另外還可在士林呼應朝中諸兄弟。”
“哦?安石倒是煞費苦心了。”謝尚恍然大悟,繼而問道:“既然如此,安石如今為何又動了入仕之心?”
謝安幽幽說道:“因為弟弟感覺到危險,江東有危險,如我謝氏這等依附江東的人家也有危險。逢此危急時刻,弟弟哪還有心收名養望,但求能與江東士人同心戮力,共赴艱險。”
謝尚雙目一瞪,詫異道:“安石這話太過駭然聽聞,萬萬不可在外亂說。當前天下歸心,建康漸露中興氣象,哪裏有什麽危險?”
謝安問道:“從兄適才在朱雀航可曾見到石青誅殺武潘安,嚇死劉真長那一幕?”
謝尚點點頭。
“可曾看清石青是如何殺死武潘安的?”
“沒有。為兄當時覺得耳邊嗡地一響,便吃了一驚,帶回過神來武潘安已經死了。莫非安石看清了?”
“嗬嗬,慚愧,弟弟和從兄一樣,當時也受到驚嚇未能看清呢。”
謝安苦笑了兩聲,轉而思慮著說道:“上次逸君以鄴城使者身份回建康,和弟弟聊了不少北方見聞。逸君對弟弟說,石青雄才大略極為不凡,體恤士民,在中原興建義倉,賑濟災民,普及官學,推廣聖賢之道,誌存高遠,強行對胡人施以王化,革除千年隱患。總之對石青極為推崇。弟弟心想有這等人才為朝廷所用,既是大晉之福,我等也可安享盛世繁華,是以隻有慶幸而未做提防,後來逸君說及中原流傳不少有關石青的讖言,為這件事,冉閔和石青還鬧過心病。弟弟以為是愚夫愚婦之言,也是一笑置之,並未當真。隻是——今日在朱雀航見石青忽發神勇,一槍擊殺享譽江東已久的武潘安,弟弟突然想起逸君說的讖言,恍然感覺此事也許是真也不一定。”
“讖言?”謝尚臉色一整,一邊向偏僻之地踱去,一邊凝重地問道:“當真有此事?”
“當真。”謝安緩步跟上,給予了肯定地答複後,話音一轉直接點破了謝尚的心思。“從兄,你不要想打交結石青的主意,陳郡謝氏以及江東士人隻能緊隨大晉朝廷,和石青走不到一道去。”
“為何?”
“因為石青出身貧賤,此時雖在高堂,心裏掛念的依舊是貧賤之民。逸君也許沒有覺察到這點,他談及中原舉措之時,弟弟卻感覺到了,石青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貧賤之民,不僅給他們以賑濟,還教他們讀書識字,重用、提高他們的身份地位。石青若為政一方,與我江東無幹,弟弟不願意招惹是非,自然由他去吧。然而,弟弟今日突然感覺到,中原也許容不下石青的雄心,江東也許早就是他的目標。若果真如此,為謝氏和江東士人長遠計,弟弟絕不容他得逞。”
謝安握拳一揮,決絕說道。
“感覺?安石。。。。。。”謝尚疑惑地盯著謝安。他深知這個從弟的才能,並將陳郡謝氏崛起為能與王、庚、桓等並肩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從弟身上。然而,憑感覺進行推論斷定畢竟難以讓人自信。
謝安解釋道:“弟弟以前不怎麽關注朝中事務,也沒真正留意石青,對他歸順朝廷的用意一直未做深究。如今既然發覺此事蹊蹺,自然要先探究一番再做定論。剛才弟弟已經差人請王彬之和敬文去了,這兩人一個在殷浩幕內,一個身居中樞,應該能給弟弟提供不少內情。究竟其中有何蹊蹺,弟弟和他們詳談後應該就會明了。”
謝尚點點頭,問道:“若是入仕,安石打算去哪任職?正好殷淵源在建康,為兄和他關係交情不錯,明日就拜托他代為向朝廷舉薦。”
“從兄,找殷淵源舉薦有些不妥,弟弟以為,從兄該和殷淵源保持距離。”謝安先婉拒謝尚的建議,然後衝驚疑不定的謝尚笑了笑,解說道:“從兄,這段時間殷淵源名聲大噪,如日中天,他若聰明的話,便該急流勇退,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很可能會鬧得灰頭土臉。這時候謝氏還是遠離是非為好。”
“咦——為兄怎麽沒想到這一層。”謝尚一點就透,立刻醒悟過來,隨即對這個從弟更是佩服,遂以商量的口吻問道:“以安石之見,殷浩之後,誰會領北方諸事,為兄又該找何人舉薦安石?”
謝安笑道:“從兄勿須為弟弟操勞,弟弟決意明日去尋褚國丈處毛遂自薦。永和五年,褚國丈領兵北伐功敗垂成,引咎辭去征北大將軍之職。此事對褚太後打擊極大,放手不理朝政,朝中一切取決於會稽王一人,此誠為失衡之道。以弟弟之見,過段時日褚國丈也許會重新擔任征北大將軍之職,殷淵源也許會繼續擔任揚州刺史之職,隻都督北方事物會交由征北大將軍府。”
“好好——好!”謝尚眼前一亮,連聲叫好。
就在這時,仆役來報,吏部侍郎中王薈王敬文應邀過府來了。邀請的另一位客人殷浩幕僚王彬之不在建康,聽說大祭一結束,他就乘快船趕往廣陵去了。
“這般時候,有什麽事能讓王彬之匆忙趕往廣陵?”謝安目光一閃,旋即大聲吩咐:“快請敬文賢弟過來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