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廷的祭祀進行了七天,祭告天地,厚賜功臣,拔擢人才,皇家賜宴,各種活動不一而足。作為有功之臣,在最後一天的朝會上,石青也得到了封賞獲得了一個極其顯赫的職位:東平國公領左將軍職。
東平國公這個爵位可不低,和征西大將軍桓溫的臨賀郡公一般上下,在大晉朝廷司馬氏之外,也就隻比民王麻秋、燕王慕容俊兩人稍低而已。石青的“征北大將軍”屬於民王賜封,並非大晉正式職位,是以褚太後又給他加了一個正式的左將軍職務。
“。。。東平國公難得來一次江東,恰逢江東春暖花開,國公就多呆一陣領略了江東美景再走吧。朝廷還有許多大事需要谘詢國公呢。。。”
褚太後口吻不疾不徐,清脆甜冽的聲音自珠簾後徐徐傳入耳際,石青明知這是將自己滯留在江東的借口,依然生不出惡感,俯首應道:“是,微臣謹遵太後鈞命。”
郗超連日來奔走四方,終於打探出“大晉朝廷打算把石青軟禁在建康逼迫其傳令中原徹底歸附江東的意圖”,隻是沒打聽出褚衰、殷浩矯詔誆騙石青南下的緣由。
“。。。朝廷從不吝於賞賜有功之臣,東平國公於中原歸服之中建有卓越功勳,會稽王在瓦官閣騰了一棟府邸,裝點之後將會送與東平國公作為國公府,東平國公寄宿郗氏並非長久之計。。。”
瓦官閣位於長幹裏西三裏處,外郭和秦淮河三麵包圍,隻留下長幹裏方向一個出口,此地還是石頭城、長江白鷺洲、秣陵城三座堡壘相夾的中心地帶,一旦有事,三地兵馬都可及時做出反應。正是軟禁要犯的絕佳位置。將東平國公府建在瓦官閣,用心不言自明。
“瓦官閣國公府就是羈押自己的囚牢了。”石青暗自一笑,再度恭謹地躬腰行禮道:“微臣謝皇上、太後賞賜。”
“。。。聽說東平國公已經成親,兩位夫人一民王郡主,一祖士稚之後,係出名門,可謂大家,隻是兩位夫人皆遠在中原,國公在江東身邊卻沒一個溫柔賢良之人陪侍,著實不妥。。。。”
褚太後話音一轉,突然說起私事,石青一聽便有些明白,隻是除了在心裏連珠價叫苦,嘴裏卻說不出一句話。
“。。。是以,本太後有意說一門親事,在江東擇一名媛嫁於國公。大丈夫三妻四妾分屬尋常,國公再娶一位側室也不為過,國公可要早做準備,備妥聘禮,不得委屈了人家哦。。。”
“這個。。。”石青有點遲疑。對建康的羈押之計他並不是很在乎,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走。有郗超、黎半山和天騎營接應,他一個人來去利落,根本不用為安全脫身擔憂。可若多一門親事,難免就要讓人頭痛了。有事之事,棄之不顧可謂不義,可若顧及太多,難免會影響自己的脫身之策。
“恭喜東平國公。”
“東平國公大喜啊——”
“嗬嗬,太後難得欽點一次鴛鴦,東平國公有福啊。”
就在遲疑的當口,以褚衰、蔡謨為首的一幫朝臣紛紛開口道賀,更有許多不明底細的中等將官目光灼灼地盯著石青,暗地思量著怎麽能把自家族中的女兒許配給對方。年齡如此之少的國公當真少見,不定石氏就是繼王、庚、桓之後快速崛起的又一大家,若能與之聯姻,當是家族之幸事。
“哦——同喜,同喜。”石青衝圍過來的朝臣拱手道謝,繼而向珠簾鞠躬道:“微臣卻之不恭,隻得有勞太後操心了。”
朝堂之上喜氣洋洋,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上至會稽王司馬昱下至九卿下轄之微末郎中,或明或暗地向石青道賀示意,其中唯有一人例外。這人乃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揚州刺史殷浩。
殷浩眼光複雜地看著這一幕,他一手策劃了開局,卻沒能把握到結局。事情若照此發展下去,石青這個北方流寇在大晉的地位反倒要淩駕於他之上了,殷氏的崛起之途眼看又多了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令殷浩更為惱火的是,此次朝廷封賞甚多,對王羲之、荀羨等北上王化人士的家族無一遺漏地給予了很多好處,但卻把他這個居中調度的首功之臣偏偏給遺忘了。
這是為什麽呢?
就在殷浩疑惑不解之際,吏部侍郎中王薈越眾而出,向珠簾揖拜道:“太後。揚州刺史殷淵源於中原歸附之中居功甚偉,朝廷宜厚加封賞才是。。。。。。”
殷浩聞言一喜,當即豎起耳朵凝神靜聽。朝堂上也是一靜,上百道目光霍然集中到王薈身上。王薈品秩不高,隻是琅琊王氏的身份卻不容任何人怠慢。
“。。。另,自永和三年始,林南(今日之越南)本地土民不服王化,時有寇首聚眾嘯傲山野,殺官作亂。五年來,交州(轄地為今日廣東、廣西、雲南一帶)刺史部屢屢出兵卻成效甚微,此乃交州刺史之責也。朝廷當重新選撥才智之士前往交州,以平林南之亂。殷淵源聲名傳於天下,既德且能,殊為國之棟梁,微臣一力擔保,殷淵源可擔綱林南平亂重任。”
王薈話音未落,殷浩腦中嗡地一響,眼前一黑,差點當場栽倒在地。王氏這一招好狠,一個既德且能,一個擔當重任,就能將他這個居功甚偉的功臣發配到交州去。這是真正的捧殺,明目張膽的捧殺!
懵懵懂懂之間,殷浩下意識地向自己的後台——會稽王司馬昱看過去,但見司馬昱雙目微咪,麵孔嚴整,仿佛沒有感應到自己求援的目光。
“唔——侍郎中言之有理,林南之亂也許隻有殷刺史這等大才方能徹底平複,隻是,北方諸事也很緊要,須臾離不得殷刺史。這可如何是好?”
殷浩聽出,褚太後似乎讚同王薈的舉薦,隻是還有些猶豫。他心中越發憂急,腦中念頭電閃思謀著對策。
王薈道:“褚國丈謙恭守禮,賢名傳於四方,此等良人當為國所用,實不該遠離朝堂。且褚國丈於廣陵經營經年,對北方事物甚為熟稔,可為朝廷經略北方。”
蔡謨附和道:“不錯。征北大將軍虛位數年,褚國丈可以回任矣。”
聽到這裏,殷浩福至心靈,腦中電光一閃,隱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當下疾步而出,衝珠簾一揖道:“王敬文所謀甚善,褚國丈該當回任征北大將軍。隻是,數年來殷浩為中原歸附計,刳肝瀝膽,身子虛乏的厲害,如今隻想強自支撐著交接了北方事物,便退隱養身,隻怕無法前往交州,完成平複林南之事。”
說到這裏,殷浩連著嗆咳了幾聲,似乎身子真的極度虛弱。
“這樣啊。。。。。。”褚太後喃喃自語一句,卻不繼續說話。
“殷淵源為國操勞至此,朝廷該當體恤一二,暫不宜遣其前往交州平亂,可讓其在揚州刺史任上榮養,待身子大好時再說。”司馬昱終於開了口,殷浩是他為製衡以王氏為首的南下世家而拔擢起來的人,無論如何該保一保。而且褚衰複任征北大將軍讓他很不安,為了平衡外戚的勢力,他需要有人在廣陵予以牽製。
“也好,殷淵源可繼續留任揚州刺史,於任上榮養身體,林南叛亂之事麽。。。他日再從長計議吧。”褚太後從了司馬昱之請。
石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喜劇’。鮮卑慕容氏隱忍待機,鄴城為恢複元氣虛與委蛇,並州張平做著獨霸一方的美夢,對大晉忠心的張重華不久就要死去、對大晉毫無感情的新一代即將主導西涼遠離司馬氏。。。所謂的天下一統、大晉中興不過是場幻夢。這場幻夢剛剛開始,建康諸公就毫無顧忌地群相追逐幻夢的絢麗,完全忘卻了幻夢僅僅是場幻夢這個事實或者當真把幻夢視為真實了。
天無絕人之路,唯人自絕耳。這樣的王朝若不滅亡,上天才是真正的瞎了眼!望著眼前上演的一幕,漸漸地,石青感覺不再是好笑,而是憤怒和傷心。這個朝廷與他有著無法割舍的聯係,是他的同族先輩締造的曆史存在啊。
散朝之後,懷著鬱鬱的心情石青出了宮城,“親衛大隊長”高崧和親衛小隊長何三娃迎上來,何三娃告訴石青,陽翟有信使過來,言道朝廷糧船已於元月二十五抵達陽翟,孫威、王龕率領在豫州整編的新軍正把糧粟運往各地,以時間推算,可以保證在青黃不接時賑濟災民。信使還捎來一個消息,說是王猛已經過了黃河,正日夜兼程趕赴冀州。
聽到這兩個消息,石青精神振作了一些。隻要挨到夏糧下來,鄴城從饑荒中喘過氣,到時是走是留可就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了。“來的人是誰?走,回去見一見,聊一聊。”
朝會時和石青同樣陰鬱的殷浩卻沒石青的好運氣,此時還沒有從鬱悶中舒解過來。經過適才的朝堂會議,即便是先前不知內情之人也看清了殷浩的處境,紛紛與他拉開距離。殷浩孤零零地走在禦道上,意興索然,隻想就此退隱山野,再不過問政事。隻是下了幾番決心,他終究舍不得拋下權位,去博取那些空泛泛的虛名。
出朱雀門的時候,人影一閃,王彬之靠近過來,揖手向殷浩招呼道:“大人。彬之從廣陵回來了。”王彬之沒注意到殷浩的蕭索,指著秦淮河上的一艘渡船,道:“彬之從廣陵帶來的人都在船上,如何安排請大人吩咐。”
“唔?”殷浩瞿然一驚,恍然醒悟到自己先前思謀刺殺石青、攪亂中原、兵臨鄴城是何等的可笑,所作所為不過是給他人作嫁衣裳罷了。自怨自艾了一番,一股強烈的忿恨不甘突然在殷浩心底蒸騰而起:殷某為何要做他人的嫁衣裳?殷某難道就此罷手聽之任之嗎?不行,絕不能任王氏這般欺淩,絕不能讓褚衰安安穩穩地收取殷某付出的辛勞。
目中厲光一閃,殷浩低聲對王彬之道:“道生不知道吧,褚國丈回任征北大將軍了,以後北方事物盡皆有褚國丈擔綱了。”
“哦。是這樣啊。”王彬之並不是很吃驚。
殷浩沒有在意王彬之的反應,惡狠狠地說道:“殷某嘔心瀝血,欲為朝廷平複天下,誰知此舉遭到妒恨,為打壓殷某,朝廷諸公罔顧大義,置收複中原大業於不顧,意欲懷柔石青,緩緩圖之。誠實為誤國禍民。殷某不甘中興大業毀於無知豎子之手,有意行險一搏,道生可願助我?”
王彬之沉默片刻,隨即點頭應道:“大人有事盡管吩咐,彬之必定盡力而為。”
殷浩讚許地點點頭,向四周環視一眼之後,又複向王彬之湊過去一些,壓低聲音道:“殷某打算讓道生走一趟薊城,將石青被羈押在建康的消息稟告給燕王慕容俊知道,就說殷某有意率揚州軍北上徹底收複中原,請燕王率兵南下以為呼應。”
“啊?”王彬之大驚失色,忍不住質疑道:“大人,褚國丈不是已經回任征北大將軍了嗎?大人又如何能領兵北上中原?”
“殷某想要的隻是燕軍南下。燕國和鄴城彼此視作大敵,相互提防之心極深。若是知道這個消息,慕容俊絕不會放過打擊鄴城的良機,定會率燕軍南下。哼哼——”
殷浩冷笑兩聲,厲聲說道:“中原戰火再起,四方必將糜亂,到時殷某倒要好生瞧瞧褚衰如何失措,倒要好生瞧瞧朝廷諸公是否有臉麵督請殷某重新接掌北方事物。”
王彬之躊躇片刻,當他意識到自己和殷浩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點時,便重重點頭應承道:“大人放心,彬之這就喬裝前往薊城,定要說得燕王出兵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