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橋之上人挨人、人擠人,密密麻麻的士卒混合著丟棄的輜重車輛如同糾結纏綿的野藤叢蔓,擋住了所有人的前進勢頭。
鮮於亮呼哧呼哧背著昏迷的慕容恪在其中吃力地挪動腳步,盡管有近百名親衛在前後左右遮掩開道,但是四周的壓力仍然通過親衛的身子傳了過來。
民軍已經殺到岸邊,還有最後一座浮橋沒有起火,沒來得及渡河的兩萬餘燕軍將這道浮橋視作最後的希望,此時再也顧不得將官的威嚴和顏麵,拚命地向前擠,和鮮於亮、慕容恪等人爭奪逃生之路。
“不要!我投降——”
“跪下!丟下刀槍——”
“跑!順河跑啊——”
“殺——”
民軍追擊引發的聲音越來越近,就算還沒到身後,民軍前鋒至少已追上了浮橋。鮮於亮喘了口氣,絕望地瞅了眼前方湧動不休的人頭,終於確定若再不想辦法,自己和昏迷的慕容恪都將落到民軍手上。
“輔國將軍衛士聽令!為了護衛輔國將軍過河,給我——”鮮於亮長吸了口氣,繼而厲聲吼道:“殺出一條路來——”
“殺!”
為了掩護輔國將軍過河,慕容恪的親衛沒有絲毫猶豫,近百的刀槍忽然在浮橋中央舉起,然後不管不顧地向四周亂捅亂搠。
“啊——你們。。。。。。”
“媽呀——幹什麽。。。。。。”
浮橋上喧囂的擁擠聲忽然小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無聲淒厲的慘叫。慘叫聲中,無數燕軍被刺落水中,創口上鮮血噴湧,一瞬間就將河水染得通紅通紅。
“殺過去——擋我者死!”鮮於亮瘋狂大嗥,近百衛士一起瘋狂大嗥,將手中的刀槍劈砍到前方袍澤的後背之上。
滹沱河兩岸和浮橋之上猛然一靜,無論是民軍還是燕軍都被鮮於亮一行的舉動震驚了。安靜隻是一瞬,這一瞬過去之後爆發的是更大的聲響。
滹沱河東岸是不約而同近乎一致的乞降聲:“降了!降了!他媽()的咱們投降了——”
滹沱河西岸則是無數燕軍士卒痛惜哀傷的大嚎;“瘋了——鮮於亮瘋了——都瘋了——完了——”
浮橋上的反應最為紛亂,鮮於亮一行後麵的燕軍士卒停下了腳步,躲避瘟神一樣不敢向前靠近;鮮於亮一行前方的士卒要麽拚命向前衝,要麽幹脆主動跳進河水裏,攀附著浮橋支撐為其讓路。
隻有民軍士卒受到的影響最小,震驚過後,立時呐喊出聲,沿著浮橋追殺過去。
果斷的殺伐起到了應有的作用,鮮於亮背著慕容恪趕在民軍追到之前逃到對岸,一行人剛剛離開浮橋,守在出口的慕容評立時吩咐道:“親衛隊!立盾架槍不許任何人過來——刀斧手!快砍斷浮橋——弓箭手準備阻敵——”
民軍追過了浮橋中段,不用幾個呼吸就能殺到西岸,此時架火焚燒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慕容評一邊布置橋頭防禦,一邊指揮刀斧手砍斷浮橋。
隻是浮橋之上不僅有追殺過來的民軍,還有一兩千從水裏爬上浮橋,準備逃過來的燕軍士卒;盾槍一架,這些士卒勢必沒法過來了。鮮於亮適才的舉動看似血腥,其實僅斬殺了幾百袍澤,慕容評的這個命令卻要讓一兩千袍澤落入敵手,比鮮於亮的舉動更要殘忍。
刀斧手上來了,吭哧吭哧地開始砍橋,弓箭手拈羽張弓在浮橋四周布下弧形陣勢,立盾架槍的親衛卻有些猶豫,遲遲沒有采取行動堵住浮橋出口。慕容評臉色鐵青,聲嘶力竭地怒吼:“立盾——架槍——違命者斬!”
盾終於立起來了,槍終於架起來了。刀斧手在加緊砍伐浮橋支架,正在向這邊奔跑的燕軍士卒一邊大呼“不要——”一邊絕望地盯著近在咫尺的出口,緩緩停下了腳步,最終在浮橋支架喀吱喀吱的炸裂聲中向後退去,默默地走向追擊過來的民軍。
喀喇——
幾聲巨響,浮橋支架徹底斷裂,一段丈餘長的橋麵墜入河中,被河水衝了幾衝,又帶了一兩丈橋麵向下遊衝去。失去西岸固定的浮橋搖搖擺擺,隨時都有肢解坍塌的危險。民軍放棄了追擊的意圖,開始勒令歸降燕軍士卒推著輜重車輛,牽著戰馬回返東岸。
慕容評陰沉地離開岸邊,先對左右說了聲“傳令全軍啟程趕往蠡縣。”,然後急急忙忙去找鮮於亮。說實話,他非常不喜歡慕容恪這個侄兒,以前甚至有希望這個侄兒早點死、以便自己早點出頭的心思,但是這時他卻非常害怕慕容恪死去。眼下的燕國可以沒有慕容俊,卻不能沒有慕容恪啊。
慕容恪被鮮於亮安置在一輛糧車上,因為失血過多,他的麵容顯得蒼白,仿佛死人一樣,慕容評見他雙眼緊閉,鼻翼卻還在扇動,顯然隻是昏迷,當即稍稍放了些心,先交代推車親衛一聲“輕一點——”,然後喚過鮮於亮輕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封奕背叛了燕國,或許他是想向石青邀功,派張安過來行刺輔國將軍,張安詐作信使抵近輔國將軍,冷不防刺了一槍,刺中將軍腹部。囉——就這樣。”鮮於亮回答的淡漠,語氣沒有絲毫憤怒,隻有無盡的麻木。
慕容評的反應同樣淡漠,好像聽說了一件不關心的事,連一絲惋惜驚歎的情緒都沒有流露,隻是催馬上前,來到糧車右側與糧車一道默默向西行去。
從滹沱河到蠡縣這一段路程很平靜,沒有遇到民軍騷擾,午後申末時分,拖曳了十餘裏的潰兵到了蠡縣城西。慕容俊得知慕容恪遇刺,驚得早早趕到城外迎候,待看到逃過來的燕軍倉惶模樣,又是大吃一驚,眼前的撤退慘景與先前預想的相差也太遠了。
“怎麽會這樣?撤回來多少人馬?”慕容俊茫然地看向慕容評。
慕容評陰鬱地回道:“石青狡詐多計,我軍回撤時民軍突然火攻浮橋,隊伍因此亂了套,斷後的封奕臨陣倒戈,帶領民軍追上來。諾——就這樣,隻有不到七萬人馬撤了過來。”
“啊——”慕容俊心痛的慘呼一聲,三萬多人馬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完了。
“嗯~~”
糧車上忽然有了動靜,慕容恪呻吟著睜開了眼。慕容俊、慕容評身子一動,立時搶了過去,在左右同時幾乎:“玄恭(四弟)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也許是因為痛疼,慕容恪眉頭緊鎖,臉型有些扭曲。他的雙眼無力地轉動著,當觸到蠡縣城牆之時,眼光霍地一亮,綻出了幾分光彩,嘴唇蠕動發出一陣蟻語:“到蠡縣了,太好了。。。。。。”短短幾個字似乎耗盡了慕容恪全身的力量,剛剛說完,他的眼神便迅速黯淡,似乎又要昏迷過去。
慕容俊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四弟,是到蠡縣了,你先好生休息養,進城後再行收拾創傷吧。。。。。。”
“王兄?”
慕容恪這才發覺慕容俊在身邊,身子掙了一掙,他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說道:“王兄,請盡快曉諭全軍,轉戰代郡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往後就是一路坦途,讓大夥不要害怕,盡管安心下來。。。。。。”
說到這裏慕容恪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沉,又昏迷過去了。
慕容俊似乎沒見到一般,對昏迷的慕容恪淳淳說道:“為兄知道了,四弟放心好生休養吧。”
魯口燕軍抵達蠡縣與燕王禁衛軍會合後仍有近十萬人馬,其中有兩萬五千餘精騎。這股力量隻要整合好,依然可以不懼民軍的追擊。慕容俊明白這一點,一俟潰兵進入蠡縣,他便命令禁衛軍殺豬宰羊予以犒勞,又親自下到各軍各營和普通士卒招呼說話,想盡一切辦法撫慰軍新士氣。經過一個晚上的努力,燕軍士氣雖然還未從浮橋之敗的慘烈中完全複原過來,卻也得到些許提振。
七月二十一日淩晨,斥候來報,民軍昨日連夜搭建了兩座浮橋,四萬餘步騎大軍在石青統帶下正在渡河,向蠡縣殺過來。
石青若是率軍趕到,和蠡縣城西的王猛部民軍將會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對燕軍的撤離非常不利。慕容俊得報之後,即刻傳令全軍整束行裝,啟程北上。
天色拂曉之際,陽鶩率五千精騎出東門,在蠡縣和滹沱河之間巡弋,防護燕軍主力右翼,慕容評率一萬精騎出西門,準備阻擊王猛部,護衛燕軍左翼;鮮於亮率五千精騎出北門,為主力大軍之開路先鋒,慕容俊親率五千精騎、七萬步卒為中軍,跟在鮮於亮部之後出北城徑直向高陽方向撤離。
石青部尚未趕到,燕軍出了蠡縣北門,右翼靜悄悄的,沒有絲毫騷擾。左翼卻不一樣,八裏外的民軍大營人喊馬嘶,一隊隊一列列人馬相繼開出,斜行著壓迫過來。
負責防護的慕容評見狀,厲斥一聲,一萬精騎分作三支,其中五千主力迎向民軍混編騎,另外兩支小隊當頭截住民軍步卒。
追擊與突圍,攔截與衝鋒,新的較量隨著夜幕落下又重新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