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了不過半裏路,朱挺之便覺得手腳無力,頭腦發熱。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丹陽雖然是江南,但也頗為寒冷,兩人在水中泡了半響,衣服已經濕透,早已冷的發抖,隻不過害怕追兵趕來,強提一口氣趕路而已,上岸來被冷風一吹,頓時便生了風寒,混身發熱,雖然朱挺之平日裏身體健壯,但哪裏還挺得住,隻不過滿門血仇支撐他勉力向前趕,猛然聽見後麵撲通一響,回頭一看乃是隨從跌倒在地,眼見滿臉青色,彎腰一摸手上已是冰冷,昏迷不醒,眼見就要不行了,想要站起來猛然覺得一陣頭昏眼花,手一扶地方才沒有跌倒在地。朱挺之心知這是力竭的前兆,若不找個擋風的地方烤幹衣服,喝口熱水,兩人隻怕馬上便要死在路上,左右看看不遠處有個草棚,可能是莊戶人秋收時守夜看護莊家的,於是掙紮著扶起隨從鑽到草棚中,幸喜這草棚搭得還頗為結實,可以擋擋風,草棚外還堆著些穀草,在草棚裏麵還找到一個缺了口德陶罐,火石之類的也還有,朱挺之趕緊抱來些柴草點起火來,將兩人衣服扒了下來,在火上烘烤。用盡力氣在隨從胸口後背處搓,過了好一會兒,隨從才醒了過來。朱挺之讓隨從躺下,起身取了瓦罐,但外麵的小水窪取了點水,進來放在火上,兩人喝了點熱水,半日來的緊急事變讓他們疲憊之極,不知不覺便倒在草鋪上睡去。
兩人這一覺竟睡到了次日清晨,朱挺之腹中饑腸轆轆方才餓醒了,醒來隻覺得渾身酸麻無力,知道昨日風寒入骨,隻是這時候實在情勢緊急,趕緊搖醒那隨從,兩人就陶罐中的冷水吃了點隨從身上的幹糧。便各自折了根樹枝,沿著小路往陳家莊行去,朱挺之的正妻便是陳家家主的妹妹,兩家本就親密,這次密謀陳家也在其中,隻不過那次會議未曾與會,這次朱挺之心知其他地方隻怕也不安全,隻有先去陳家集中人馬去攻打礦場,隻要有了那近千罪人礦徒加入,就可以扭轉局勢,想到這裏,朱挺之連腿腳上滿是被荊棘割破的口子也毫無感覺,隻顧全力趕路。兩人帶病趕路,走走歇歇,到了黃昏時方才趕到陳家莊外,朱挺之正要往莊門去,那隨從卻一把扯住他說:“老爺,亂世人心難測,你如今家破人亡,連夫人也喪了,獨自一人上門求援。如今北來的那幫賊兵勢大,知道陳家與謀的人也不多了,陳家那幫人說不定會殺了你向縣城那狗官領賞。還是讓小人先去探探,若安全老爺再進去不遲。”
朱挺之本來腦子有點發熱,那隨從的話卻好似一盆冷水從頂上潑下來,頓時冷靜了下來,看著對麵那熟悉的麵孔,把著對方的臂膀說:“可如果陳家有意害我,你豈不白白送了性命,現在我身邊隻有朱陽一個人,豈能讓你再冒這個險不如你我逃出丹陽縣便是了,此仇以後再報。”說罷便要拉著隨從轉身離去。那朱陽卻隻是不動,跪下去拜了朱挺之兩拜:“某兩世蒙朱家大恩,無以為報,等的便是今日。若陳家並未有出首的意思,這次便是老爺成大事的機會,此次不成,那狗官勢力更大,這仇何時能報?隻是若不幸被某言中,還請老爺答允某一件事情。”原來那朱陽本不姓朱,龐勳兵亂時,其母攜他逃亂至江南,朱挺之的父親收留了他們,朱陽成了朱挺之的伴童,兩人一同長大,其母去世也是朱家為其送的終,名為主仆,情為兄弟,是以在蘆葦蕩大火時,其餘兩名隨從逃走,而隻有朱陽一人在絕境中還隨著朱挺之。朱挺之聽到這裏,眼中有些酸苦,趕忙伸手要將朱陽扶起,口中說:“你我之間還說什麽求,此事之後,我朱挺之又有何事不應允兄弟你的,天厭之,天厭之。”
朱陽卻不起身,低頭說道:“某本是河東人,本姓韓,名諸,所求之事便是望從此能認祖歸宗,若這次死在這裏,還請老爺選一聰明伶俐的男兒過繼在某門下,撫養長大,免得某這一支斷了香火。”
朱挺之聽到這裏,答道:“此是好說,若是韓兄弟不在了,某定然擇一男兒,視為己出,好生培養,待及冠後便歸入韓門,定不使韓門絕後。隻是兄弟還請小心,留的有用之身娶個娘子自己留下香火方好。”
那韓諸卻不多言,一連磕了三個頭,對朱挺之低聲叮囑:“等下我走後,你便換個地方躲藏,若非某大喊三聲“穀粱”,千萬莫出來。“說罷便向陳家家門走去,朱挺之趕緊找了個土丘後麵躲藏,兩眼緊盯著韓諸走進陳莊,兩眼緊盯著莊門不提,過了半響,隻見那韓諸出得門來,後麵還跟著十來條條手持刀槍的健壯漢子,為首的正是自己的妻兄,陳家的族長陳齊寧。那韓諸帶著那些人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朱挺之知道陳家已經投靠了官府,韓諸犧牲自己給他留了一條生路,隻得將滿腹的悲憤和血吞入腹中,轉身沿著一條土溝逃走了。
朱挺之沿著土溝疾行了六七裏路,看看後麵沒有追兵,才趕坐下來休息。想起滿門百餘口除了自己和過繼給陸翔的次子以外因為自己的密謀無一幸免,恨不得馬上天上落下一個雷打在自己頭上,隻覺得了無生意,正欲拔出腰間懷匕自我了斷了,猛然腦中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己密謀如何泄露出去的,定是當日堂上之人,人人次日方才回家,而且在自己莊中都留有人質,不太可能出首,唯有陸翔和徐方二人未嚐留在自己家過夜,也沒留人質,莫非是那陸翔先誑走了自己的次子,回家便出首買了堂上諸人。朱挺之越想越是有理,恨得兩眼幾欲流出血來,深悔自己當時沒有將陸、徐二人斬成肉醬,釀成今日之禍,害了朱家滿門性命。今後便是要效仿豫讓吞炭塗漆也要取了陸翔那背心賣友的惡賊的性命。
朱挺之正後悔時,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他此時正是驚弓之鳥,隻覺得這世上人人都要害自己,趕緊蜷縮起身體,從草叢中看過去,卻是兩個農人牽著一頭驢,驢子駝著幹柴,兩名農人拎著幾隻野兔山雞,一人背上還背著一張獵弓,顯然是附近的農人冬閑是出來打柴,順便打些獵物補貼一下。見並非追兵,朱挺之才鬆了口氣,卻聽見一個農人說道:“這老天爺當真是瞎了眼,陸家老爺那等善人,平日裏施粥鋪路從不落人後,老夫人也總是吃齋念佛,逢年過節還給同姓孤苦的送衣送糧,如今竟落到這般下場,好人做不得呀!”語音中滿是憤憤不平之意。
旁邊那人答道:“是呀,一夜之間被人圍住莊子,滿門屠了個幹幹淨淨,竟沒留一個活口,完事後一把火燒成白地,所有被俘的人都被吊死在道旁的樹上,足足綿延了近半裏,也不知是那裏的惡賊這般心狠,這世上當真是修橋鋪路無人埋,殺人放火金腰帶。也不知你我兄弟上輩子做了何等惡事,生在這等世道,活著當真毫無趣味。”
先前那說話的農人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無人,方才對他兄弟說:“什麽盜賊呀,是縣裏的蔡賊,說是陸家密謀作亂,方才殺他滿門,丹陽好幾家豪強都被屠了,不隻是他一家,老天爺呀!縣裏那官兒還說別人是賊,如今是官作賊,賊做官,老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嫌誰黑,還有臉說別人是賊,哪有甚麽道理可講。”說到這裏兩人激憤之色已經溢於言表。
草叢後朱挺之卻是越聽越是奇怪,陸家既然被滿門屠了,自然就不該是出首之人,可其他同謀之人算起時間來無論如何也趕不上,莫非那兩位農人說的並非陸翔家,可丹陽縣中的大族陸家隻有他一家。朱挺之感覺身上力氣恢複了些,咬了咬牙便走出草叢,想問個究竟。
那兩兄弟見前麵草叢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滿臉青色,神情凶惡,還以為遇到劫道的,兄長趕緊操起手中的木杖攔在前麵,後麵的弟弟也解下背上獵弓,張弓搭箭對準來人。卻見那怪人手上並無兵器,唱了個肥喏,溫言問道:“不知兩位先前說的被屠了滿門的陸家可是練湖南邊的那個陸家,家主可是陸翔陸先生。”
見來人執禮甚恭,語氣溫和,那兄弟倆方才放鬆了點,後麵那弟弟放下手中弓矢,答道:“除了那家丹陽還有第二個陸家嗎?你是什麽人,問這個作甚。”站在前麵的兄長卻覺得來人的聲音有些耳熟,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滿是泥痕,還撕破了幾個地方,但料子卻是蜀帛,非常人穿得起的。仔細盯著那人的臉龐看了半響,猛然跪下喊道:“這不是朱家莊的大姑爺嗎,怎的這般打扮,你認不出我們了,我們是陳莊的陳五一和陳二六呀,上次朱大爺你同夫人來陳莊省親,還是我給你牽的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