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走出屋後,王成呆坐在柴房中,雙目緊盯著眼前坐席上的帛書,臉上神色變幻萬千,過了半響,屋外守兵隻聽到裏麵傳來一聲喟歎,接著便看到王成從柴房中走了出來,手中拿著那封帛書,整個人好似被抽去了全部精魂一般,失魂落魄般的走了出去。
祭典之後,呂之行便修書一封給了廣陵,說父親病危,請辭歸鄉在榻前盡孝,也不待廣陵的回複,呂深便將族長之位傳給了呂之行,在這般形勢下,族中自然滿是讚同的聲音。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之天氣也日益轉暖,呂深的身體也好了許多,不再像他們剛回來時那般模樣,呂方見淮上諸事了了,也不敢在這邊久呆,便與呂淑嫻和隨從一同乘舟沿著淮河而下,待到楚州轉由邗溝直下廣陵,也不停留,直接渡江,往潤州去了。
待到呂方一行人到了潤州,已是光化元年(898年)的四月,他們一路由北往南來,每行得一日,兩岸的景色便越發蔥翠,所經的地段又是淮南道的腹心之地,戰亂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隻看到兩岸滿是在田野裏努力耕作的農夫和耕牛,呂淑嫻依偎在呂方懷中,看著兩岸的景色,心中隻覺得說不出的安寧快樂。
“這裏離淮上不過數百裏光景,可完全是兩般景致,我們那裏鄉親們就是到田裏耕作,都得背著長矛弓矢,生怕有北寇前來劫掠,到了秋收之時,更是人人枕戈待戰以為防秋,比起那裏來,這裏簡直就是天堂了。”呂淑嫻此時全無平日裏巾幗英雄的模樣,兩眼迷離,已經沉醉在迷人的江南春景裏。
“是呀,莫非淑嫻想把族人遷到這裏來。”呂方輕笑道,不遠處的江岸上楊柳如煙,後麵依稀可以看到一處佛事,讓人覺得塵念盡消,想起數日前的廝殺暗鬥,便如同隔世一般。
“遷來?湖州那邊連莫邪右都的士卒都無多餘田宅安置,哪裏還能安置呂家宗族?否則夫君又豈會將多年積攢的實力白白留給安仁義?”呂淑嫻從呂方懷裏做了起來,眼神已經清明起來,嘴角邊掛著幾分譏誚的笑容,已經恢複了往日精明強幹的模樣。
呂方苦笑道:“淑嫻說的是,這幾日路上好不容易過的安適些,回到潤州,又是忙不完的事,當真是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呀!”說到這裏,呂方不由得長歎道。
說話間,呂方的座船已經靠近了潤州的碼頭。隻見岸上已經有一隊人馬迎接,他們看到打著“呂”字大旗的座船靠近,前麵的鼓吹手便奏起樂來,好生熱鬧。
呂方一行人上得岸來,隻見一名校尉上前斂衽行禮道:“在下受安使君鈞命,在此迎候呂將軍多時了,我家使君便在前麵的館舍中等候,為將軍接風洗塵。”說到這裏,便讓到一旁,準備引領帶路。
呂方也不推辭,昂然向不遠處的館舍走去,隻見那館舍顏色甚新,許多地方的收尾工作尚未完成,顯然是安仁義為了這次的事情專門建造而成的,當時正是春天農忙季節,呂方心中不禁暗自喟歎此人不惜民力。
呂方上得堂來,隻見安仁義已經站起相迎,臉上滿是笑容,兩廂都是舊日相識,呂方笑道:“兄長如此相待,任之如何受的起。”說罷竟要斂衽長揖。
安仁義趕緊搶上兩步,一把扶住呂方笑道:“你我兄弟一般,如何這般多禮,去年你在湖州苦戰,好生辛苦,這次便在潤州這裏盤恒幾日,我們白天射獵飲酒,夜裏抵足而眠,豈不快活的緊。”說到這裏,一把將呂方按在自己身旁坐下,哈哈大笑起來。
呂方笑了笑,答道:“這次倒是無奈,湖州那邊隻留下呂雄把守,許再思便在外,豪強不服,不能在這裏久留,我打算在丹陽處理完諸般事宜後,便立刻乘船到湖州去,以免夜長夢多,突然多生事端。”
安仁義臉色微變,低聲道:“那賢弟要在這裏呆上幾日?”
呂方心知他起了疑心,害怕自己出爾反爾,低聲道:“少則三日,多則五日,兄長且派一名精明能幹的部屬隨我去,待我去丹陽,將士卒名冊整理完畢,便移交給他,事先說一句,我有許多家什要運到湖州去,船隊可是不能給兄長的。”
安仁義聽呂方這般說,心裏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拍著自己的胸脯笑道:“那是自然,賢弟在湖州有什麽缺的,盡管開口,愚兄這裏要的,絕不會吝嗇半點。”
宴席一結束,呂方便帶了部屬一路往丹陽趕去,待到了丹陽劉繇城中,他立刻契合軍符,召集府中軍吏。清點庫中財物軍器。同時自己按照名冊,召集夥長以上軍官,待到集合後,他便以兩倍現有田宅為許諾,說服他們隨自己一同前往湖州。接下來的幾日裏,呂方忙的跟陀螺一般,一麵將府庫中的財物軍器裝載上船,一麵將那些莊客礦奴分與同他南下的匠人,軍官作為家奴。最重要的是在他軍府名冊中的各種匠人,他們絕大部分都是乾寧二年宣潤大軍南下時,在湖州劫掠來的,這兩年來,呂方按照前世對鄉鎮企業工廠的印象加以整理,已經建立了粗具規模的小鐵廠,弓弩坊,盔甲坊,火油坊,眼下自然不會留下來便宜安仁義,便一股腦兒連同工具全數編檢成冊,盡數搬上船去。待到五日後,一切裝船完畢,呂方、範尼僧、陳允、高奉天以及統領船隊的周安國,都已經累得如同一灘爛泥一般。
安仁義自然在丹陽留有細作,看到呂方隻是遷走工匠,財物,他最關心的莫邪右都軍士倒是未曾未動,自然也是樂得大方,來到丹陽接受軍隊的將吏這五日裏竟全都閉門不出,顯然是受了安仁義的囑咐,待到呂方遣人將印信名冊轉交過去,那將吏恭敬接過,還取了一個箱子說是安使君贈與呂將軍的禮物,呂方打開一看,竟是慢慢數十錠黃金,算下來竟不下三萬貫,當真是好大的手筆。
呂方一路緊趕慢趕,可他這次船隊組成複雜,有戰船,有民船,甚至還有漁船,都是昔日在江南奪取而來的,裝載的也頗為沉重,速度實在是快不起來,倒是周安國那黑臉胖子好生手段,諾大一個船隊居然讓他管理的井井有條,並無半點混亂。呂方一路上既擔心船上的家當丟失了,又擔心湖州那邊出了事情,心情是矛盾之極,尚喜沈麗娘雖然有孕在身,但在船上竟沒有什麽嘔吐症狀,倒是平安度過,呂方妻妾三人倒是其樂融融。
船隊行了十餘日,方才到了湖州,此時鎮海軍已經和淮南議和,不但交還了被俘的淮南將魏約、秦斐等人,而且用被淮南三麵包圍的長城縣交換了蘇州還控製在淮南軍手中的一些據點,呂方的地盤一下子擴大了一倍,而且長城縣並不是像安吉一般,打了一年的拉鋸戰,無論是人力物力都遠勝,呂方以上得案來,便聽到這個消息,實在是意外之喜。
在光化元年剩下的日子裏,在呂方的記憶裏隻有一個字——“忙”,賑濟戰亂後的流民,到田覠那裏請求借糧,重新劃分土地,重新規劃安吉城,擴建城區,好安置工匠,呂方準備把這裏建設為自己經略東南的基地,還有一件最棘手的事情,那就是和一群群到這裏來抱怨莫邪都士卒侵占了他們的土地的湖州本地豪強戰鬥。
“使君,上安村南的那片田地乃是我們徐家的祖業,你看,這裏是地契,如今卻被貴軍的士卒侵占了,還望使君明鑒,發還與在下。”
呂方晃了晃腦袋,隻覺得一陣陣火氣不住的往自己的天靈蓋上衝,已經不知道是今早第幾個來告狀的人了:“這幫混蛋,打仗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仗一打完,便一個個跑出來,說土地是他們的,許多土地明明是窮苦百姓的,他們卻花點錢從那些百姓那裏強買來,便跑到我這裏來告狀,莫非他們以為我呂方是傻瓜嗎?”
站在一旁侍立的高奉天已經看出了呂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隻怕再搞下去便要發火了,便笑著上前對那人笑道:“使君今日已經累了,你將訴狀先留下,待到明日再來吧。”
那人隻得呈上訴狀,躬身退出門外。來人剛剛退出門外,呂方便爆發了出來,一把將那訴狀撕的粉碎,擲在地上一麵踐踏一麵罵道:“這幫混蛋,好大膽子,敢向我呂方勒索田產,莫非真要找幾個家夥殺雞給猴看才行。”
高奉天站在一旁,卻不言語,待到呂方發泄完畢,自顧弓下身去,將那些碎片一一撿了起來,收在一起。呂方在一旁看到,奇道:“高先生,你這是作甚?”
“此事若是能以刀劍解決的,使君隻怕已經果斷行事,又如何會這般生氣,既然無法以刀劍解決,自然還是要坐下來談,那這些訴狀便是重要的文牘,又豈能這般處理。”
呂方聽了高奉天的話,頓時如同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坐了下來,他豈不知此時不能對那些豪強武力相脅,否則隻怕他們立刻便投靠若溪對岸的許再思去了,此時他手下光軍兵就有快三千人,可倉中糧食不足支用三月,實在不是用武的時機,可那些本地豪強對於呂方手下士卒十分鄙視,背地裏以”北虜“相稱,偏生又不能以武力消滅,呂方所轄的兩縣之內已經是暗流湧動,一旦矛盾激化,便是一發不可收拾,隻怕苦戰多年的成果便要毀於一旦,想到這裏,呂方不禁坐倒在座椅上,頹然道:“外有強敵,內亦不安,高先生你可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