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聽了先是一愣,細細思索了半響,恍然大悟道:“先生說的要用高歡那廝的伎倆?”
數日之後,呂方所轄的湖州兩縣的豪強名士家中都收到了一封來自刺史府的書信,信中意思大同小異,大概是湖州亂離已久,許多土地所有權發生了爭執,
久聞閣下處事公允,德行深厚,久欲與先生同遊。本府久聞長城縣顧山風景秀麗,紫筍茶更是天下名茶,本月朔望日將前往品嚐新茶,還請先生拔冗前往,如此雲雲。
收到來信的眾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可做出的決定卻大概相同,見識過呂方厲害手段的原先安吉豪強,早就被一年來的混戰打得家財蕩盡,雖說已經被放回家中,可數千莫邪都的精兵可就壓在頭頂上,若是不給呂方麵子,說不定人家就直接殺到家裏來了;而安吉縣的大半對呂方則又是不屑又是提防,信裏說的很明白,請他們來就是為了解決田宅的訴訟問題,畢竟若是一家兩家,呂方還可以用武力強製搶奪,可若是將兩縣豪強盡數得罪光了,他這個刺史也決計呆不下去,待到眾人聯絡後,打定了主意,一同前往顧山,定要讓呂方吐出一大塊肥肉出來。
數日之後,正是五月的朔望日,顧山下一塊平地上,臨時搭起了一大片竹棚,地麵鋪了一層蘆席,竹棚坐滿了人,正是安吉長城兩縣的豪強,眾人都在用一種忐忑不安的目光看著竹棚外守衛的軍士,呂方此次來隻帶了五十餘人,雖說披甲持槊,戒備森嚴,但作為戰時的一州刺史,已經算的是輕車簡從了。
棚中人雖然明白按常理來說,呂方不至於會用強,可這等亂世誰又說得明白,一個個心中滿是不安,正在此時,隻聽到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隻見呂方身著儒袍,滿臉笑容的走了進來,剛進得棚來,便拱手做了一個四方揖,笑道:“各位應邀前來,足見盛情,本官在這裏先行謝過了。”
眾人雖然心中對呂方頗有不滿,可一個朝廷四品大員在屈身相謝,也無人敢坐在地上,趕緊亂哄哄的起身還禮。緊跟在呂方身後的牛知節細細打量了一下棚中的人,發現沒來的人不過隻有一二成,便低聲在呂方耳邊說了兩句,呂方臉上不禁露出一陣滿意的笑容,一邊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一麵大聲笑道:“呂某既然身為一方牧守,自然要外禦強敵,內理民政,俗話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某家手下皆是拉慣了強弓,舞慣了長矛的漢子,這治理州政,可不在行,各位都是湖州賢才,等會兒,還有事要多多請教呀。”
呂方這一席話出口,棚中人頓時臉上多了幾分笑容,心中紛紛暗想傳言果然也隻是傳言,此人倒也不傻,知道這料民之道,還是離不開我們這些人的支持,先前還有些矜持僵硬的臉龐也鬆懈了下來,一些阿諛奉承的話也說了出來,一時間竹棚內氣氛倒是融洽了起來,呂方也是滿臉笑容,看起來開心的很。
眾人正聊得開心,一直侍立在呂方身旁的王佛兒突然猛擊兩下雙掌,眾人頓時靜了下來,視線一下子集中在呂方的臉上,隻見他從懷中取出厚厚一疊紙張,放在膝前,指著那些紙張笑吟吟的說:“自從本官從廣陵回來,衙門內便堆滿了爭奪田地的訴訟,某家領兵打仗倒是不怵,像這些文牘之事,倒是頭疼的很,各位都是鄉裏高賢,還請不吝賜教。”
說到這裏,呂方隨手將那疊紙遞給身邊的牛知節,牛知節便將那些文牘分發到眾人手中,讓他們細細查看,一時間,竹棚內滿是翻動紙張的聲音,呂方也不著急,好整以暇的坐在蘆席上,看著下麵的人翻看那些訴狀,小口的啜飲著送來的紫筍茶,倒是愜意得很。
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眾人才看完了那些文牘,互相使著眼色,好一會兒功夫,一個為首的男子站了起來,長揖為禮道:“這些訴狀大半都是爭奪田宅的事情,平日裏這些事情大半都是鄉間士紳便處理好了,並不會麻煩到縣裏官吏,隻是很多牽涉到了軍府中人,方才變得如此複雜。”原來中國自古以來,有政權不下縣的傳統,朝廷最低一級的政權就是縣一級,而縣以下的司法權和行政權很多並非由朝廷任命的官員,而是由族長、退休士紳或者豪強來行使的,像這等土地官司,一般都是由地方上威望比較高的官紳豪強來調理的,除非是一些很重大的人命官司才會由朝廷任命的官員來審判,縣官甚至會對那些爭奪家產的親屬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審判結果,懲罰他們“兄弟不睦”等道德方麵的錯誤。
看到呂方並未對自己所說的話有什麽發怒的表示,那男人繼續說道:“聖人有雲:‘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又雲寧有盜臣,勿有聚斂之臣,使君身為一州牧守,代替朝廷治理一方百姓,應當約束手下軍士。豈能強奪良民田宅?竊以為,應當按照契書上所注明的判決即可。”
此人一席話說完,棚中已是靜默一片,其他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呂方的臉上,方才那人引用的便是《論語》和《大學》中的名句,依照儒家的傳統“藏富於民”的思想,官府應該減輕稅收,以德為本,以財為末,切不可將政權交給那些將財富聚斂到官府中的聚斂之臣,與其這樣,不如用貪汙犯(盜臣)來當官。話中的意思無非是要呂方按照契書判決,將土地交還給原主。
呂方臉上還帶著三分笑意,好似沒有聽出那人話語中的釘子,卻不直接回答那人,笑道:“這位便是胡遵胡先生嗎?久聞先生是當世大儒,尤精五經,今日所見,果然名不虛傳,也罷。”呂方指著不遠處的牛車:“車上有一份文書,且請先生為我取來,那時再做裁決可好。”
那胡遵聽了呂方的話,臉色微變,他本以為如此直言相向,呂方要麽暴怒,要麽為“大義”所折服,卻沒想到此人倒若無其事,自己方才那一番話好似沒聽見一般,不知道對方打的什麽主意,心下倒有些不安,隻得拱手行了一禮,便昂然走出竹棚外。
眾人坐在竹棚中,不過片刻功夫,隻聽到外麵一陣激烈的腳步聲,隻見那胡遵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滿臉都是冷汗,方才還梳理整齊的發髻此時卻已亂作一團,連身上的袍服都沾滿了泥土,好似方才在外麵受了什麽大的驚嚇一般,對呂方嘶聲道:“使君何苦如此相戲。”
呂方卻好整以暇的坐在那裏,嘴角微微上*翹,露出諷刺的笑容:“不過請胡先生做件小事罷了,本官何曾相戲。”
胡遵臉上露出又是害怕又是憤怒的表情:“你手下兵士在道旁張弓持槊,讓我如何去車上取文書,莫說那不是你下的命令。”
“那些皆是我手下兒郎,所作所為自然由某家負責,先生不必擔心本官不認。”呂方說道這裏,站起身來,大聲道:“隻是方才我家軍士張弓未射,持槊未擊,不過作勢罷了,你便這般模樣,可曾想過麾下兒郎整日裏白刃相對,披甲而鬥,為汝等擊賊,又是何等幸苦?你卻不知曉了,為些無主田地苦苦相纏,豈有是理?”
那胡遵聽了呂方的話,待要開口強辯,可一想起方才身旁的長槊箭矢,頓時便覺得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打手給扼住了,不由得後退幾步坐下了。呂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自顧對竹棚中眾人繼續道:“莫邪都將士,不過如同你們的田客一般,每月得汝等一鬥黍米,一匹絹布,為爾等擊賊,列位方能在家中高臥安居,你們又何必如此對他們痛恨,以‘北虜’相稱?你們要歸還那些田宅,且不說那些田宅大半原先便不是你們所有。如今那些田宅幾乎都在與鎮海軍交界之處,便是還給你們,對麵的武勇都隻怕會日夜襲擾,還能安心耕種不成?”
呂方說到這裏,棚中人麵麵相覷,雖然心中還是不服,但口中已是無言。呂方察言觀色,心中若是逼得太狠,口氣放緩和了些道:“我雖是北人,但既然身為湖州刺史,心中便南人北人之分,你們看莫邪都中高奉天高掌書,陳允都是三吳人氏,牛校尉便是安吉豪傑,他們在我眼裏,與我那些淮上兄弟並無分別。今年待到秋收後,便要在湖州料民計田,各位若要在某家軍府中找個出路,便請如實上報人口田畝,到時某自然也會誠心相對,定然不會讓列位吃虧的。”說到最後,呂方加重了“吃虧”兩個字的語氣,於此同時,竹棚外的範尼僧走了進來,手中鄭重其事的捧著一疊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