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綰聽了一驚,這些天來對麵的鎮海軍隻是深挖溝,高壘牆,一副要在這石城山活活拖死自己的模樣,卻沒想到這下卻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不過他也是老行伍了,強自收束心情,沉聲道:“敵兵共有多少,從哪個方向來?”
那值夜的校尉頗為精明強幹,趕緊一一道來,原來劉真發現有人收買了營中兵士偷掘壁壘,便派一名手下回營通風報信。值夜校尉得知後,立刻一麵派出一都兵士前往缺口處,一麵趕往徐綰處通報。
徐綰一邊聽著那校尉的稟告,一麵在旁邊親兵的幫助下,穿戴好盔甲,便急匆匆的往帳外望樓衝去,他知道呂方的厲害,可這些天來對手一直潛伏不動,一旦發作起來,定然是雷霆萬鈞之勢,自己手中實力已經盡數集中於此時,隻要一敗,便是不可收拾的境地,雖說趙引弓那廝派來的使者說隻要自己能夠拖住呂方在這裏兩三個月,戰局必有轉機,可徐綰怎麽看也覺得是誆騙自己獨擋強敵的冤大頭,隻是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強撐下去了。
待到徐綰爬上望樓,天邊已經現出了一片魚肚白,借著朦朧的晨光,隻見對麵鎮海軍壁壘的幾個大門都已經洞開,黑壓壓的士卒們從營門中魚貫而出,迅速的組成了一個個方陣,最前麵的六七個方陣已經成型了,在方陣的間隙,有許多黑黢黢的車輛,應該是用來攻擊營壘的器械,看情形呂方昨夜三更時分就應該下令造飯,讓士卒們吃了個飽,憋足了心思要在拂曉時分,狠狠的給自己當頭一棒,至於挖掘開側麵的壁壘,應該是為了搶占那邊的高地,好居高臨下攻取自己的營壘。
“將軍,在下請領千人出戰,給那幫土團兵點顏色看看。”一旁的校尉大聲請戰道,聲音裏滿是驕橫之氣,這些武勇都的軍官向來瞧不起由兩浙本地人組成的土團兵,雖然現在的鎮海都的骨幹是呂方先前統領的莫邪都士卒,裝備和戰術都非昔日吳下阿蒙,可是在這些軍官眼裏,鎮海軍還不過是昔日那些“脆弱不堪戰”的南人罷了。
徐綰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複那校尉的請戰,自顧轉頭去觀察壁壘破損處的情形,隻見那邊已經有大約七八百人越過了壁壘,正聚成幾團,可能是在等待後繼的援兵。
“來人,下令營中造飯,讓兒郎們一半戒備,一半進食,那些鎮海兵排隊倒是排的快,可真刀真槍的未必頂的上。待把他們晾餓了,再來收拾他們。”徐綰觀察完形勢,便在自顧下樓沉聲下令道,此時他的幾個心腹已經都趕到了,聽到他這般吩咐,不由得齊聲稱讚起來,他們也都是老行伍了,鎮海軍布陣的速度如斯之快,各部各司其職,居前者不燥進,居後者不盲動,明明是一等一的精兵,可呂方卻還是先高溝深壘,相持十餘日,明顯是先計後戰,耗去對手的銳氣。反觀武勇都所倚仗的不過是一股子虛驕之氣罷了,剛剛起事時那股子同仇敵愾,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勁頭反而沒了,若是開戰之後一旦勢頭不對,隻怕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而徐綰這般做法,卻是先讓軍士進食,同時耗掉對方的銳氣,待到手下吃飽了再攻打肚子餓了的敵軍,這兩廂一進一出可就差得不可以道裏去了,的確不愧是老行伍的手段,於是紛紛大聲稱讚起來。
徐綰那幾個心腹都是些終日裏舞刀弄槍的粗魯漢子,拍馬屁也翻不出什麽花樣來,都是些什麽“好手段!好本事!”之類的話,聽得徐綰也是索然無味,他正要令諸將退下整頓軍士,卻聽到人群中有人讚道:“以鎮靜持重,務整暇之道,好,好!”
徐綰聞言微微皺眉,沉聲喝道:“何人在此多言。”
那幾名將佐不由得麵麵相覷,徐綰也知道他們肚子裏有幾兩墨水,方才那話他聽得頗有文氣,自然不是他們說的出來的,他正要下令侍衛軍士搜查方才說話那人,望樓旁的一個草堆忽然一陣晃動,從中間鑽出一個人來,拱手長揖道:“在下方才妄言,還請將軍恕罪。”
侍衛軍士見草堆裏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不由得大驚失色,紛紛拔出刀劍圍了過去,便要將其拿下。此時徐綰已經看清了來人模樣,隻見其頭戴方巾,身穿圓領長衫,應該是個讀書人,隻是這長衫已經髒的看不出本來顏色,胸腹之間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藏了什麽東西,腰襟間還有幾處撕破的地方,隻怕路邊乞丐的衣衫也不會比他這件差到哪裏去了,加上他剛從草堆中鑽出來,全身從頭到腳,沾滿了稻草,整個人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狼狽。
“且慢!”徐綰低喝了一聲,侍衛軍士們停住了腳步。隻見徐綰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你方才說的什麽整暇之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人倒也不怯場,上前一步笑道:“這是《左傳》中的話,乃是晉國大夫欒針評價本國的用兵之道,人數眾多而不混亂,陣容齊整而又從容。在下方才聽到將軍用兵暗合古法,忍不住出言稱讚,還請將軍恕罪。”
“《左傳》?整暇?”徐綰不由得回味起來,他雖然年少時沒有讀過什麽書,可也聽說過《左傳》的大名,《左傳》又名《春秋左氏傳》,乃是魯國國史《春秋》的一本注解,可它與其他注解不同的是,其對戰爭和政*治鬥爭的描寫十分詳實,許多古代著名將領都把他當做兵法來讀,甚至有些人幹脆認為《左傳》的作者並非史書上記載的左丘明,而是戰國時著名將領吳起所寫,其中含有許多兵法的至理,假托左丘明的大名流傳下來的。他越是回味越是覺得方才那漢子所說的整暇之道奧妙無窮,方才看到其滑稽狼狽的外貌而生出的那股輕蔑不屑之情也消去了七八分,於是笑道:“兀那漢子,你是何人,為何躲在這草堆之中。”
那漢子聽出徐綰語氣中的溫和之意,心中才鬆了口氣,他姓趙名益彰,在越州也算一州望族,隻是武勇都之亂後,先是許再思領兵進攻,又是浙東聯軍西向,趙引弓賺了越州城,見守不住便將其洗劫一空,待到許再思占據越州全境,稍微安定的時候,他已經族人星散,家財蕩盡,先前的膏粱子弟,也隻得回到鄉下親自耕種,才能糊口。這才安定了年餘,沒想到徐綰又發動兵變,囚禁了許再思,領兵與呂方相抗,亂兵征集民夫時,趙益彰跑得慢了幾步,也被拉了去做了民夫,幸喜他還識得文墨,也會算幾個賬,就被留在軍中當個計算軍糧多少的書吏,不用出死力,隻是武勇都在這石城山已經與呂方相持多日,軍糧並不寬裕,自然他趙益彰也吃得不太飽,他便憑借自己知道軍糧存儲環節的好處,時常偷些糧食回去吃。今夜他正好偷了糧食回來,卻正好碰到了徐綰一行,躲藏不及便躲到了這草堆中,眼見的馬上各軍便要召集應戰,自己躲在這草堆之中,若是點名不到,隻怕便是殺頭之禍,隻得冒險應和,想不到竟然逃出一條命來,當真是驚險之極。
正在此時,望樓上瞭望的軍士突然趕下來稟告說突破壕溝後的鎮海軍開始往武勇都大營移動過來,好似想要進攻的模樣。徐綰冷哼了一聲,當先爬上望樓去,那趙益彰想要乘機溜走,卻被幾名將佐夾在當中,沒奈何也隻得苦著臉跟了上去。
待到趙益彰到得望樓上,此時天色已經微明,晨光照在移動的鎮海軍士的盔甲上,發射出一道道銀光,好不威風。望樓上武勇都將佐看到這般情景,臉色是難看之極,這些敵兵看樣子披得竟然都是鐵甲,其戰力可想而知,他們都聽聞過呂方善治戎器甲胄,先前送給許再思、徐綰二人的那兩具鎖帷子甲,也不過十餘斤重,可是刀劍劈砍,箭矢射擊,都傷不得分毫,而且士卒縱躍廝殺自如,見過的將領無不嘖嘖稱奇,許再思、徐綰二人也是愛若性命,隻是覺得製作不易,無法讓普通士卒擁有,可是遠遠望去,敵軍陣中竟然滿是這等鐵甲,這叫武勇都諸將如何不喪氣。
“將軍,敵兵欲搶占高處,末將請領兵先挫其鋒芒。”先前請戰的那校尉高聲道,原來武勇都為了克製呂方的水軍優勢,便將大營修築在河岸旁,這樣一來不但水陸兩軍可以互相掩護,後勤補給也方便。可是這樣也有一個壞處。河岸之旁地勢較低,所以鎮海軍一旦越過壁壘,從側麵靠攏鎮海軍大營,便占了居高臨下的優勢。
徐綰抖擻精神,高聲下令道“好,敵兵雖然裝具精良,可戰陣之上,比的還是人。本將軍與你兵千人,當為我摧敵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