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近正午,刺史府的東偏院門前,在頂頭的烈日照射下,接近地麵的空氣輕微的扭曲了,仿佛有許多透明的蛇在空中遊動。數名軍士手持長矛,夾門而立,他們身上的鐵甲在烈日的烤灼下,早就變得滾燙,可他們卻好似渾然未決一般,還是如同泥塑一般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偏院內,王佛兒與範尼僧二人正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麽。依照呂方的命令,午時後眾將集中軍議,商議如何應對淮南軍的進攻,他們兩人分別是湖、蘇二州的守臣,相較於兩浙其他州郡的刺史,範、王二人手中的權力要大得多。他們兩人手中不但指揮著本州的州兵,而且兼有駐紮在當地的親軍指揮使的頭銜,還兼有團練使,營田使,鹽鐵副使等頭銜。這樣一來他們不但可以統一指揮州兵和駐紮在本州的親軍,而且還有權利從新建的屯田和鹽鐵等大宗稅收中獲取財力物力,來加強州兵,這是蘇、湖二州的州兵戰鬥力遠勝兩浙內地州郡的原因。他們也明白呂方給予他們這麽大權力不但是因為對他們本人的信任,更大的原因是淮南入侵兩浙的最主要路線都要經過蘇、湖兩州,呂方不得不給在最前線的範、王兩人以足夠的權力來應對淮南的進犯。
“佛兒,你我乃是前線統兵將領,待會軍議之時,大王定然會首先問你我的意見,你說我們當如何應答呢?”範尼僧捋著頷下微須,皺眉問道。
王佛兒看著幾案上的地圖,過了半響方才低聲答道:“依我看,還是堅守壁壘,勿野地浪戰為上。那淮南軍雖然在邊境上多有衝突,但明顯主力未曾出現。再說王茂章在青州與朱溫交戰時,手下就有千餘鐵騎,如果廣陵那邊沙陀鐵騎也是十分精銳,交戰起來那邊就算有個兩三千也不稀奇。我們這邊全軍上下搜羅起來也就小一千,野地交戰,馳衝突擊,騎兵少了可是要吃大虧的,不如堅守,以待敵機。”
範尼僧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們倆這次想到一起去了,那王茂章可與昔日的對手不同。連朱溫在青州在他手中都沒討到好去,反正我們水軍利害,江南水路縱橫,隻要淮南軍不能在野戰中取得大勝,他們總不能一路從那些沼澤地爬過來吧!”範尼僧說到這裏,王佛兒也點了點頭,原來當時兩浙的地形與今天不同,並非沃野千裏,田園相間的景象。由於當時兩浙才剛剛開始開發,廣闊的杭嘉湖平原上除了丘陵高地已經開發了以外,廣闊的低窪地幾乎都是以沼澤地的形式存在,最有利的交通方式並非陸路而是水路。所以在鎮海軍水軍占優勢的前提下,隻要野戰沒有吃大虧,淮南軍是很難切斷敵方各個防禦據點的聯係的,而大片幾乎無法通行的沼澤地又限製了大股軍隊的活動範圍,使其無法繞過那些據點行動。這也是為什麽董昌之亂時,淮南軍雖然有了董昌部將的協助,在陸戰中連戰連勝,卻始終無法攻下蘇州,可是楊行密在黃天蕩一戰中大破鎮海軍水師後,立刻就能通過內應攻下蘇州,生俘成及的原因。
兩人正在屋中商議,外間傳來一陣通報呂方一行人到來的聲音。範、王二人趕緊出得屋來,行禮迎接。眾人進得屋來,呂方看了看幾案上的地圖,上麵還有幾處折皺的地方,顯然範、王二人早就來了,在屋中商談了有一會兒了,便笑道:“你們兩人乃是前線統兵大將,對情況最為熟悉,便最先說說吧!”
範、王對視了一眼,王佛兒上前了一步,躬身行禮道:“末將以為,王茂章乃淮南名將,楊渥又委以東南行營都統之職,專任之權,兵力強盛,我軍應高壘深溝,養精蓄銳,先以不可勝之勢應之,再尋機破敵。”
“嗯!”呂方應了一聲,但並沒有表明自己的意見,隻是低頭看著幾案上的地圖,上麵清晰地注明了己方的兵力,倉儲所在,但是淮南軍一方的兵力部署就很模糊了,顯然鎮海軍對於敵方的情報搜集做的很差。過了半響,呂方抬起頭來,問道:“你們以為當如何呢?”他這次問的卻是身後那些隨他從杭州來的將領了。
呂方身後的將領中以身為鎮海軍行軍司馬的陳五官職最高,資格最老,他看到其餘人都看著自己,主公的目光也是第一個放在自己身上,便咳嗽了一聲,答道:“眼下敵情不明,兵法有雲‘先計而後戰’,依在下之見,應當先持重為上,等待機會。”
看到陳五表了態,其餘諸將也紛紛表示讚同,這些將佐都是亂世屍體堆裏滾出來的,不管有沒有讀過《孫子》,對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總是知道的,對上王茂章這等人物,又不明軍情,貿然野戰九成九都是送死,還是小心為上。
王、範二人見眾人的意見和自己相同,都不禁暗中鬆了口氣,他們雖然都知道呂方並非那種不知兵的主上,明了他們的苦衷,但如果眾將意見相左,呂方也必須考慮大部分部屬的意見,眼下意見既然統一了,那自然是最好了。
正當王、範二人鬆了口氣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問道:“王使君,我看著地圖上淮南一方的軍力部署很不清楚,看來那邊戒備森嚴吧!”
王佛兒抬頭一看,說話的卻是陳璋,呂方與福建王審知聯姻之後,便把他從溫州調回,擔任殿前親軍左廂都虞侯之職,此番出兵,便也隨行,顯然呂方對其十分看重,否則也不會讓其在最心腹的殿前親軍任職。想到這裏,王佛兒點頭答道:“不錯,田、安之亂後,潤、常、宣三州戶口大減,淮南一方便將邊境地區的百姓遷回腹地聚族而居,這樣一來,邊境地區時常有十幾裏甚至數十裏無有人煙,便是派出細作,也很難滲入,王茂章又治軍極嚴,所以得到的確實的情報很少。”
“原來如此,可這麽說,那邊的細作也應該很難過來,淮南一方的情報應該也很缺少呀!”
王佛兒點了點頭,道:“應該也是如此,淮南軍的細作也要越過數十裏的無人區,才能到我們這邊的邊境,我們這邊邊境地區也多半是圩田,居住其中的也都編有保甲團練,王茂章那邊對我軍的部署也應該不是很清楚。”
陳璋聽到王佛兒的回答,稍一思索便笑道:“果然如此,兩邊都把自家的籬笆紮得緊緊的,誰先動手誰就倒黴,若我是王茂章,這時候就首先把水攪渾了,然後再渾水摸魚,從中取利。”
呂方聽到這裏,不由得暗自點頭,陳璋方才的話正好契合了他的心意。這十餘年來,他從一個小土豪發展為割據兩浙的梟雄,十成倒有九成的仗都是在這蘇杭兩浙一帶打得。如果說有什麽不同,那就是當年他扮演一個進攻者的角色,如今則是一個防守者,經曆過這兩個角色的他很清楚,對於杭州這種位於兩浙地域中心,四周有大量自然地理屏障的重要據點,如果防守一方內部沒有出什麽大問題,是很難攻取的,這一點自己知道,楊行密知道,參與過董昌之亂的王茂章也應該知道。像這樣的經驗豐富的軍事統帥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機會,如果的等待不到就會製造機會,不發則已,一發則不可收拾,現在的平靜不過是一種假象,而自己應該做的就是等待機會,盡可能的製造機會,當機會出現的時候發現它,抓住它,看來自己手下的將領中雖然不乏良將,但是像陳璋這樣的人物倒是少有,想到這裏,呂方不由得暗自搖頭。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推開,進來一名校尉,雙手將一封書信呈送上來,陳允接過書信,看了看封麵上的印鑒,呈給呂方道:“是徽州那邊的急信。”
呂方接過書信,拆開剛看了兩行,低聲自語道:“寧國、池州那邊淮南軍調動頻繁,徽寧道有騎隊出現,淮南軍即將要入侵徽州,請求指示?”說到這裏,呂方看了看末尾的落款時間,屈指一算:“六日,七日,八日,九日也就是已經過去四天了。”他走回地圖旁,在地圖上指畫了一陣,不由得臉色大變:“徽寧道,莫非淮南軍要由徽州出杭州,從背後破獨鬆關,仿李神福故事,直取杭州。”
聽到呂方的話語,諸將紛紛擠到地圖旁,查看起來。眼快的陳五已經臉色大變,正如呂方方才所言的,如果淮南軍出徽寧道,便可以越過瑤瑤岩,沿紫溪水而下,直取唐山。這樣一來,宣杭邊境上的重要關隘獨鬆關便陷入了腹背受敵的窘境,那時淮南軍就可以走李神福當年進攻錢繆的故道,直撲杭州。和當年不同的是,這次進攻杭州的不再是李神福的一支孤軍,自然也不會出現生俘顧成武之後,隻是索要了一筆錢財就退兵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