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賊酋送來的這些錢帛,當如何處置?”一旁的押衙躬身問道,既然淮南軍的使者已經走了,也就用不著在做這些表麵上的功夫了,經過數年前的那場大戰之後,淮南與鎮海兩軍早就撕破了臉龐,楊渥死後,那點呂方出身淮南的香火之情早就被一點無存,那校尉幹脆直接以淮南賊直呼離去的敵人。
周安國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目光炯炯,那押衙身形魁梧,足足比周安國高了一整個頭,可被他這麽一看,立刻下意識的低下頭去,仿佛矮了半截。周安國冷哼了一聲,沉聲道:“我輩武人,這等背後的口舌便宜還是莫占的好,主上還在潤州安府君手下時,那周本便獨領一軍了,戰場上是一回事,既然兩家還未交兵,爾等口中還是幹淨點!”
那押衙被主將這一番數落,背上早已汗濕重衫了,連連稱喏不迭。周安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轉過身去,冷聲道:“傳令下去,船隊返航,留下三條快船,拉遠點距離,小心監視敵方船隊,切不可掉以輕心,這些錢帛拿出三分之一分賞各船將士,其餘的收入府庫!”
“喏!”那押衙趕緊領命,倒退了兩步,方才轉身快步離開去傳達命令。周安國回過身來,看著那押衙離去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江西那邊大戰將至,眼看就要分出個勝負來了,若是淮南得勝,對於鎮海軍都是一個大威脅,早晚都要一決生死,這點連軍中將士都知道。可杭州那邊卻沒有什麽進兵的消息,隻是讓這裏準備軍糧,修繕城牆,卻無進兵的消息,難道主上這幾年來在杭州安享富貴,倒把誌氣消磨了?”
杭州,門外的槐樹上,知了發出嘈雜的鳴叫聲,即使在房簷的陰影下,披甲持兵的牙兵們臉上也是汗如雨下,可是沒有一個人敢稍微動彈一下,原因無他,在他們身後的大門內,就是鎮海軍的心髒,白虎節堂所在。
“出兵,一定要出兵,危全諷與淮南交兵,正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正是主公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時機!”粗嗓門的正是台州刺史羅仁瓊,隻見他漲得滿臉通紅,連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起來,顯然已經激動到了極點,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僻處海邊的台州,雖然在他的治理下,戶口、田畝、賦稅都增長不少,每次年計的時候,呂方都大為讚賞,但在鎮海軍說到底還是個軍閥集團,若想在這個集團裏往上爬,最快和最主要的途徑還是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立下軍功,這點羅仁瓊是非常清楚的。
呂方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兩廂數名將佐看到呂方的表現,也紛紛出言表示讚同,這幾年來鎮海軍除了趁著江西鍾氏二子相爭的時候,撿便宜吃掉了饒州之外,未曾向外用兵。呂方麾下這些驕兵悍將可著實被憋壞了,對他們來說,刀杖弓弩就是安身立命的家夥,若是太平無事,他們哪來的升官發財的機會,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機會,還不想盡辦法抓住。
堂上眾將發言,呂方卻隻是靜靜聽著,並未發表意見,待到幾個膽大的說罷了,呂方突然轉過頭,對坐在左廂第一的蘇州團練使王佛兒問道:“佛兒,你以為如何呢?”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積聚到王佛兒身上了,這王佛兒雖然是武將,但卻和其他武將不同,他治下的蘇州與淮南交境,若是別人,一般都會不時派出小隊軍士越境,或刺探軍情,或搶掠財物人口,對於俘獲的越境敵軍樵采之士,也往往加以扣留。這般做既可以勒索財物,也能用首級來向上邀功,獲得封賞。這種情況在古代中國敵對兩國雙方邊境上可謂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所以一般來說邊境線上,即使是非戰時狀態,也是人煙稀少,就算有少數村落百姓也是介胄而耕,和內地的太平景象完全不同。可王佛兒卻是不同,他約束手下軍士,不許越境騷擾,抓到敵軍樵采之士,也是酒食款待後,便放歸敵方,時候一久,對麵的淮南軍守將也不好意思繼續這般,邊境線上的雙方百姓可以安心耕作,因此,蘇、常、潤等州的百姓那邊十分感激王佛兒,多有樹立生祠祭祀的。
“主公,若是出兵江西,那也就破壞了與淮南的協定,兩邊一旦交兵便是連綿不絕,兵凶戰禍,大王還是三思為上呀!”王佛兒稍一沉吟,便沉聲答道,聽到他話語中有反對出兵之意,堂上的眾將臉上紛紛現出不滿的神色,唯有駱知祥連連點頭,顯然王佛兒的話十分對他的脾胃。
這時右廂站起一人來厲聲道:“王將軍所言差矣,如今正是亂世,若是為了些許性命,就有了機會也不抓住,此乃‘婦人之仁’。此時正是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時機,其原因有二:其一、主公納南平王之女為愛妾,算來南平王便是主公的泰山大人,如今鍾王二子皆為人下僚,無力繼承先父基業,這江西之地從禮法上講,本就是主公之地;其二南平王死後,先是二子爭位,引來外賊入侵,淮南雖取了洪、江二州,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居上位者無人君之器,居下位者則不安其位,不過短短數年時間,洪州已經遭三次兵火。民不得其主,臣不得其君,百姓有倒懸之苦,豪傑磋歎,皆有思得明君之意。而主上治理兩浙數年來,百姓安堵,府庫充盈,甲兵強盛,賢愚各得其位而居。這分明是老天將這片基業留給主上。‘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主上切莫猶豫,錯過了機會後悔不及。”
呂方向方才說話那人望去,隻見此人身形魁梧,目光有如鷹隼一般,正是陳璋,若說呂方麾下諸將,功績最高的便是此人,隻是他是錢繆降將,又彪悍異常,呂方卻不放心將其置於州郡之中,每次打完仗便將此人調回杭州,也好小心看顧,眼下他正擔任殿前親軍左右二廂都教練使一職。沒想到王佛兒發言之後,第一個跳出來反駁的卻是他。
陳璋這番話便好似一滴落入滾熱油鍋中的冷水,節堂上頓時爆了起來,眾將佐分作兩派吵了起來,反對出兵的人自然是站在王佛兒一邊,不過有些支持出兵的,也沒有站在陳璋一邊,畢竟陳璋這人平日裏有些持才傲物,出身又是降將,官職雖然不低,可論資曆,論根腳,和王佛兒這等呂方親軍統領出身的人物比起來可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去了,雖說王佛兒並非那種罅隙報複的小人,可這年頭還是不要把高估上位者的氣度的好。堂上之人多半都是武將,說話中氣足,脾氣也不太好,說著說著就有人攬起袖子,眼看就要弄起全武行來了。
看到手下如此,呂方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一旁的陳允看到,趕緊沉聲道:“打住了,此乃節堂之上,眾將安敢無禮?”雖說他聲音並不太大,但聽到眾人耳裏卻隻覺得胸口一窒,一口氣便接不上來,不由得爭吵便停了下來,抬頭一看上首的呂方臉色陰沉,眉頭微皺,知機的趕緊俯身謝罪。
呂方看到諸將靜了下來,臉色稍和,對王佛兒道:“佛兒,這幾年來你治理蘇州的確做得不錯,不過如今乃是亂世,若無雷霆手段,怎顯菩薩心腸?淮南與我休兵,並非是那楊渥愛惜百姓,隻是一時間吃不下我們罷了,若是讓江西落在淮南手中,光是洪州就是十萬戶,那時我又如何抵禦呢?”
聽到呂方話語中流露出要出兵的意思,方才站在陳璋一邊的不少將佐臉上露出喜色,以為自己押對了寶,可高奉天卻聽出了呂方言語中的未盡之意。方才呂方稱呼別的將佐都是用官位,尊重點的加上一個“公”、“先生”什麽的,唯有與王佛兒卻是直呼其名,其中的親厚不言而喻了,更不要說呂方還要這般細細勸說,若是換了旁人,最多就是一聲令下就行了,看來這王佛兒在呂方心中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高呀!可是這王佛兒身上有什麽東西能讓呂方這麽看重呢?難道隻是那驚人的武勇?想到這裏,高奉天的目光掃過跪坐在矮榻上,麵帶戚容的王佛兒。
“主公所念者大,非末將所能及!隻是,”王佛兒沉聲答道,突然他聲音哽咽了起來:“刀兵一動,便是數萬人的生死,在他們身後都有妻兒父母扶廬而望,末將隻求主公一件事情。”說到這裏,王佛兒從懷中摸索了一會,取出了一個物件,雙手呈送了上去。呂方接過一看,卻是兩塊麻布雖然被洗的頗為幹淨,但還是可以看到上麵有些黑色的血跡,也有不少破損的地方,呂方看了一會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開口問道:“佛兒,你所求乃是何事?和這兩塊塊麻布有什麽關係?”
“這塊麻布乃是臣下祖母留給末將唯一的遺物。當年在淮上時,孫儒賊軍經過時,我村中百姓逃難,臨行前,祖母從懷中取出這塊麻布與我和小弟豬兒,說你們兩人年齡尚幼,又無鞋子,若是長途跋涉隻怕腳上起泡,那時便可用這塊布來包裹,免得被贓汙了腫痛。我和幼弟將麻布撕裂,各自拿了一塊,剛剛收好,祖母就不見了,接著才知道她因為自己年老力衰,不願牽累了家人,在院後水井自盡了。後來這兩塊麻布便隨著我和幼弟在淮上闖蕩,一直到那年遇到主公。”
節堂上靜了下來,王佛兒是怎麽遇到呂方的故事不少人都聽說過,聰明點的也猜出了那個幼弟是怎麽死的。堂上的武將不少都是出自亂世流民,聽到王佛兒所說的這些故事,也不禁聯想起自己未發跡前在這個亂世掙紮求存經曆的那些苦楚,一時間不由惻然,便是方才喊要出兵喊得最大聲的幾人,此時也沒了聲音,望向王佛兒的眼神也溫柔了幾分。
“唉!”呂方輕歎了一聲,看了看手中的哪兩塊麻布,依稀可以看到上麵的血汙痕跡,他可以猜想得到王佛兒和他那個死在自己手中的弟弟當時失去祖母的無奈和後來在淮上經曆的苦楚,因為他自己也經曆過這一切,在一介田客爬到七家莊的嫡女婿,在淮上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掙紮求存,每一次廝殺,每一次出賣,每一次欺騙,那些失敗者的憤怒和絕望都在他的腦海裏都曆曆在目。呂方知道在這個亂世裏要活下來有多麽的不容易,可最讓他驚歎的是,王佛兒居然還能夠保持住這樣一顆“赤子之心”。
“好!我答允你!”呂方將那兩塊麻布小心的疊好,送還給了王佛兒:“隻要可能的話,就一定少造殺孽。”呂方看著王佛兒的聲音十分奇怪,欣賞,喜愛,甚至還有幾分豔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