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獨自行走在官道上,馬蹄鐵和堅硬的路麵的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驚起了路旁稻田裏的一群偷食的麻雀,遠處的村莊一片死寂,這是戰爭的痕跡,農夫早已逃走或者被征發了。在他的內心深處,正飛速的考慮著該如何麵見呂方,其實他並沒有先前在手下麵前表現的那麽有把握,的確他多年前與呂方有交情,呂方現在也的確需要一支精銳的騎兵,但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測度的就是人心,更不要說是上位者了,這次自己下的賭注不是別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快下馬,放下兵器,不然我們就放箭了。”隨著一聲斷喝,道旁的樹叢裏便衝出了十餘名鎮海軍士,為首的頭目倒是興奮得很,連鼻頭上的粉刺都漲的通紅,看眼前這騎士的盔甲坐騎都相當不錯,應該在淮南軍中地位不低,無論是斬殺還是俘獲都是大功一件。
朱瑾愣了一下,他方才的確是走神了,否則怎會被這幾個步卒給圍住了,不過此時也不是逞能得時候,他將長槊和腰間的佩刀丟在地上,跳下馬來,沉聲道:“某家便是朱瑾,與你們大王是舊識,你們可以帶我去見他,必有厚賞。”
“你便是朱瑾?”那小頭目嚇了一跳,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中了頭彩,趕緊派人撿起兵刃,押送著朱瑾向大營而去。
鎮海軍大營,此時戰事已經結束,大隊的俘虜在鎮海軍的押送下,向東而去,仿佛長龍一般,看不到頭尾。昨天淮南軍大營的地方此時已經是一片廢墟,遺棄的甲仗綢緞丟的到處都是,在書吏的監督下,成隊的士卒正打掃著戰場,在三十裏開外的奔牛塘,王自生已經攻占了淮南軍大營,那裏有數萬頭大小駝畜,近二十萬石糧食,還有無數的甲仗。戰爭就是這樣,勝利的一方得到一切,失敗的一方失去一切,生存和死亡,喜悅和悲哀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沒有比這個更加讓人感歎命運的無常的了。
帥帳中,呂方正和王佛兒、高奉天等人商議著什麽事情,突然外間進來一名軍吏,急聲道:“大王,派出的哨探說抓住朱瑾了!”
“什麽?”呂方抬起頭來,目光閃動,他幾乎有點不太敢相信,此番雖然大敗淮南軍,但是敵軍的主要將領除了史儼被火槍射殺外,其餘一個都沒有被抓到,本以為都逃走了,卻想不到這時候居然抓到了敵軍主帥,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那朱瑾不像被擒的樣子,倒有些像自己來投,他還要見主公,說一件大禮物送於主公!”
“哦?”呂方眉頭一跳,倒是起了好奇心,這一戰之後,局勢已經明朗,常州已經在自己之手,宣、潤二州陷落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輸光了本錢的徐溫能夠維持住淮南表麵的和平局麵就不錯了,根本無力他顧了,在可見的未來,鎮南軍在江南乃至整個南方都已經是一個無敵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朱瑾一個敗軍之將還拿得出什麽東西來呢?莫不是故作大言,引自己注意嗎?
一旁的高奉天已經看出主公大勝之後不免有點驕矜自滿,趕緊低聲勸諫道:“主公若不想獨處一隅,便須得招攬天下英雄,朱瑾乃是有數的豪雄,如今勢窮來投,主公應當以禮相待。”
王佛兒也讚同道:“高判官所言甚是,朱瑾乃是淮南大將,參與機要,對其內情所知甚多,若能招入麾下,對大王霸業大有益處。”
呂方被王、高二人勸諫,也回過神來,笑道:“二位所言甚是,也好,某家便來看看這廝現在還有什麽禮物。”
朱瑾碰到那一小隊鎮海兵後,便被帶到後營的一個帳篷中,隻說讓他等著便是,他倒也好耐性,解下身上的甲胄便靠在角落的草堆中休息,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外間傳來一陣人聲,還沒等朱瑾站起身來,簾幕便被掀開,進來為首之人紫袍金冠,正是吳越王、鎮海、淮南兩道節度使呂方。
“朱公,你我自廣陵一別,已是十年光景,別來無恙?”呂方撫掌笑道,笑聲中滿是掩不住的得意。
朱瑾聞言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當年清口之戰後呂方曾經到他府上請教騎兵戰術,不過當時他是楊行密上賓,剛剛又在清口之戰中大敗自己的宿敵朱溫,為兄長報了大仇,名震天下,而呂方不過是區區一個雜牌將領,在楊行密的打壓下苟延殘喘,身份地位有著天壤之別。沒想到十年過後,楊行密已經成了穴中枯骨,呂方眼看要據有江東之地,他朱瑾大敗之後,窮途末路,不得不屈身投靠,回想起來簡直是如同做夢一般。
朱瑾收斂了一下情緒,躬身為禮,沉聲道:“往事如夢似幻,何堪回首。朱某今日前投,往大王不念舊惡,給一個容身之處,朱某定當盡心竭力,以效犬馬之勞!”
“朱公何出此言,桀犬吠堯,各為其主罷了,呂方雖然德行淺薄,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呂方笑著扶起朱瑾,笑道:“此戰之後,想必很快徐溫便會遣人來求和,我自會開口讓他們將朱公家小送還,公大可放心!”
聽到呂方表示會為了他向徐溫索要家小的事情,朱瑾立刻鬆了一口氣,也暗自欽佩呂方的機敏,既然如此,他也趕緊亮出自己的底牌:“我此行來本來還有數百騎兵,不過這一戰後,那些沙陀騎兵四散,在下統領他們多年,還他們心中還薄有威望,於是來投之前便讓屬下親兵分散開來,以末將的名義去召集他們,投奔呂公,望呂公也饒了他們從逆之罪!”說到這裏,朱瑾又躬身謝罪。
“此事當真?”呂方聞言大喜,他這一仗雖然贏下來了,可過程也是險到了極點,以至於要親身麵對敵騎的衝擊,對於沙陀騎兵的威力已經是有了切身的體會,聽說朱瑾能夠將這些沙陀騎兵招募到自己這邊來,是在不啻是天上掉下個熱餡餅來,眼前的朱瑾更是分外的可愛。呂方看了看帳篷內部的陳設,高聲喊道:“誰是這裏的管事之人?”
“正是小人!”帳外進來一名校尉,已經聽出了主上話語中的不善之意,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身上不禁有些發抖。
“這是什麽地方?怎麽能讓朱公住在這種地方?”呂方厲聲問道。
那校尉聽了一愣,心中暗想這不就是看押俘虜的地方嗎?一旁的朱瑾不欲惹了眾怒,趕緊笑著開解道:“某家本是武人,行軍之時,有個遮風擋雨的就相當不錯了,大王請不要責怪於他!”
呂方冷哼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那校尉退下,轉過臉來對朱瑾笑道:“這裏簡陋的很,不如到本王帳中說事如何?”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朱瑾拱手笑道。
廣陵,自從呂方北侵以來,雖然戰事還沒有蔓延到江北,但朱瑾領大軍渡江,廣陵城中的宵禁就越發森嚴。徐溫心裏清楚,自己手中巨大的權力早已被許多人覬覦著,隻不過以前無機可趁罷了,如今自己為何對抗呂方的入侵,大軍渡江,無形之中廣陵便空虛了起來,不少別有用心之人就開始行動起來,於是他對手中權力就抓的越發緊了,每日幾乎都吃住在使宅之中,處理軍政之事,出入都有百餘披甲衛兵隨行,早晚還各去楊隆演府上拜望,畢竟這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才是名義上的淮南之主,他可不希望自己重蹈張灝的覆轍,被人加上個叛臣的名頭殺掉。
可徐溫畢竟也不是鐵打的身子,這般折騰下來一個多月,眼看著他平日裏圓潤的下巴也尖了起來,整個人好似瘦了一圈,可他也隻有咬牙頂住,畢竟權力的山峰上沒有退路。可這天清晨,徐溫起身時隻覺得頭疼欲裂,渾身滾燙,他強撐著起身,剛剛站起來,卻隻覺得天旋地轉,險些跌倒在地。一旁的侍妾趕緊扶住,扶回榻上,請來大夫一看,卻是感了風寒,開了一方藥,讓其煎服,每日三次,好生臥床休息便是,若是勞動身子,病情加重,隻怕性命危險。
徐溫強撐著還要起身去使宅,卻被老妻哭天喊地的拖住,沒口子的罵著,你這老頭子不要命了,沒聽見大夫說的嗎?若是有個好歹,丟下滿宅的老小,那該如何是好呀?徐溫隻是不聽,他妻子見狀,更是抱住不放,說少去一日怕甚,最多讓知誥孩兒領了兵去使宅便是,還能出什麽亂子?
徐溫聞言一想也是,自己筋骨乏力,看來病勢極重,看樣子戰事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若是不得休息,病勢轉重,反而更麻煩,不如讓知誥去看管兩日,自己在家中好生將養,這義子知誥年齡雖然不大,但行事穩重,考慮周密,若是曆練一下,將來倒是一個好幫手。想到這裏,徐溫歎道:“你莫要哭了,我從了你便是,你快叫知誥來,我有些事情叮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