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鄴宮城北麵,崇化坊。相較於建鄴城中其他地方的坊牆,崇化坊的坊牆要高的多,坊裏的煙火氣也要清冷許多,原因很簡單,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規劃為囚禁有罪官員,宮女的地方,馬殷父女便住在這崇化坊中。
馬宣華正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數著院中槐樹上到底有幾隻鳥巢。這時宮城方向傳來一陣鍾鼓聲,她不禁好奇的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剛剛出得院門,便有一名青衣仆婦上前攔住,斂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請止步,若要外出請先得到典吏的同意。”
馬宣華皺了皺眉頭,臉上升起一股怒氣,可還是停住腳步,原來她與馬殷被安置在此處之後,身邊仆役便被盡數替換了,變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許,除了衣食優待些,簡直就和囚犯無異。但馬宣華也知道如今情勢不同,隻得強忍下胸中怒氣,答道:“某不過想出院外溜溜腿罷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勞煩典吏的同意了吧!”
那仆婦倨傲的笑了笑:“若隻是在坊裏溜溜腿,那倒也無妨,便讓小人陪陪娘子吧!”
馬宣華冷哼了一聲,走出院外,那仆婦尾隨其後,一副明白著要貼身監視的模樣。馬宣華在坊裏轉了兩圈,隻聽到那鍾鼓聲越來越清楚,依稀可以聽出是喜慶時的雅樂,不由得心中生疑,難道是呂吳宮中有什麽緊要人物辦大喜事不成?想到這裏,她便向身後的那仆婦問道:“吳王宮中好生熱鬧,可是有什麽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仆婦聞言滿臉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親的日子,自然要熱鬧一番。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麽,待到娶親之日,隻怕場麵還要大上十倍還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親?”馬宣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仆婦口中說的正是呂潤性,一想到那天船上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親,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隨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國世子,又和自己這個亡虜之女有什麽幹係,說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曾經見過自己這個人了。可馬宣華雖然心裏這麽想,嘴上還是不受控製的問道:“那是誰家的姑娘,有這般福氣?”
“自然是一等一的門戶!”那青衣仆婦得意洋洋的讚道:“博陵崔家的女兒,便是與天家聯姻也不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吳王稱帝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那仆婦自顧著說下去,可馬宣華隻聽到“博陵崔家”四個字便隻覺得耳邊一聾,對方後麵說的什麽便全然聽不進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個簾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個“博陵崔家”的女兒!馬宣華用盡了全部的意誌力才能控製住自己沒有崩潰,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仆婦意猶未盡的看了看馬宣華的背影,她還沒有把自己從別人口中打聽到的那些關於博陵崔家的傳聞全部說完呢,這讓這個粗心的婦人有些沮喪,全然沒有發覺監視對象的雙肩在微微的顫抖。
馬宣華一走進屋內,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會,當房門在馬宣華的背後關上的同時,她立即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入毯子裏,痛哭起來。
建鄴城還沒有從吳王世子突然與崔家定親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便被接下來一連串的消息給驚呆了,世子呂潤性剛剛定親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嶽州刺史、湖南、武昌兩道製置使,西北行營都統;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鍾延規則被任命為潭州刺史,湖南道製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而剛剛與天家結親的崔含之則被遷入中樞,加上了中書舍人銜頭。對於前麵兩項任命,幾乎所有人的判斷都很一致——世子即將主持經略荊襄的戰事,而鍾延規則鎮撫新近占領的湖南八個州,同時擔任為大軍主持後勤的差使。但是對於最後一項任命的判斷,就大相徑庭了:有人認為崔含之本就門第高貴,又與天家結親,正好趁這個機會入中樞,典機密,前途不可限量;但還有人認為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呂吳以前並沒有安置,原先中書舍人參與機密,起草詔書的職權其實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諸曹和陳允的樞密院來分掌的,高、陳二人的資格和潛勢力遠遠高過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這個銜頭,可未必能從這兩個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隻怕大王的本意是拿這個清貴的銜頭給親家,順便點綴一下聖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遠的人們從這個任命中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崔含之上書要求減兵停役,休養生息,這是和大王這些年來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對於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發,但卻將崔含之調入中樞,參與機密,這難道是要改弦易張的前兆?再聯係起與崔家的聯姻,世子掌管上遊軍事大權這係列行動,眾人紛紛感覺到聖心莫測,天佑十五年初春的建鄴城,就好像城外江邊的蘆葦一般,隨風飄蕩,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倒向哪邊。
潭州,楚王宮,這座馬氏的舊宅已經換了新主人,在權力的驅使下,本來有些破損的宮室已經被裝點一新,被重新塗過一遍的牆壁紅的發亮,就好像此時府中的氣氛一般。
“恭喜將軍!”
“賀喜將軍!”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每一張嘴都噴射出各種各樣的諛詞,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個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製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鍾延規。
一名青衣文吏高聲笑道:“將軍此次當上了副都統,糧料使,這都統可是吳王世子,這分明是吳王將自己的繼承人放到將軍身旁,讓將軍扶上一把,有此可見將軍聖眷之隆,隻怕滿朝文武,無一人能及呀!”
“不錯!”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諛詞激起了一片附和聲,在這個時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隻有“花花轎子大家抬”,才是為官之道。鍾延規倒還清醒得很,他擺了擺手,笑道:“這話可過頭了,什麽滿朝文武聖眷沒人能及我,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聞言有些緊張,他正想著如何巧妙的轉過話頭,擺脫這種窘境,卻聽到鍾延規接下來的話:“不過方才於先生有句話沒說錯,大王讓我當這糧料使,的確是聖眷頗隆。眼下明擺著就要用兵荊襄了。俗話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些年仗打下來,江西,江東、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讓我這個潭州刺史、湖南道製置副使來當糧料使,明擺著就是讓我從湖南這邊解決糧餉問題,讓那邊喘喘氣。來,來,來!你們說說,這糧草問題該怎麽解決呀?”
鍾延規話音剛落,屋內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願意第一個開口。原因很簡單,固然江西、江東、淮西這些吳國治下的百姓已經被壓榨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們治下的那八州土地上,雙方十餘萬大軍剛剛你來我往殺了個不亦樂乎,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征糧征餉,那簡直和百姓口裏挖糧食沒啥區別。
鍾延規看到手下都不開口,倒也不著惱,突然,他指了指方才那個說話聲音最大的那個青衣文吏,笑道:“於先生,你就先來說說吧!”
那青衣文吏此時不由得大罵自己方才為何那麽大聲,引得鍾延規的注意,惹來了麻煩。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見識淺薄,若有說的不當的地方還請將軍見諒。以小人所見,湖南百姓雖然相較江西、淮上百姓要好些,但這些年的仗打下來,也是積蓄不多。而且與荊南交惡之後,茶葉無法北運,不少茶農已經困頓不已,將軍若要加征糧稅,隻怕,隻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鍾延規的臉色,一咬牙道:“隻怕會激起民變!”
“嗯!”鍾延規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那於姓文吏本是楚地舊人,對當地情況比較了解,因此被留用下來,他見鍾延規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逆言發火,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湖南與江東,江西不同,開化未久,許多地方百姓還不過是刀耕火種,一畝所收去掉種子不過七八鬥,家中並不多少積蓄。而且罷兵之後,不少楚軍士卒無家可歸,便嘯聚山林,或者投入蠻夷間,若是激起民變,內外交攻,隻怕局麵便不可收拾了。”
“夠了!”突然一聲斷喝截斷了於姓文吏的敘說。隻見鍾延規滿臉鐵青的怒視著對方,沉聲喝道:“你不過是一介亡虜,本將軍看你還有點用處,留你一條性命,你居然還敢大聲說話了。實話跟你說,征糧征稅這是軍令!那些家夥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話的,便讓他們來問問老子的刀利不利!”說到這裏,鍾延規一刀將麵前幾案桌角斬落。已經癱軟在地的那於姓文吏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閉口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