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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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茶市上

對於湖南的百姓來說,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絕對不是一個好年頭,綿延多年的吳楚戰爭終於已經結束,但壓在他們肩膀上的各種負擔並沒有減輕,恰恰相反,鹽稅,丁口稅,甲兵錢,茶稅,轉運錢等一筆又一筆雜稅不斷的落在百姓們的身上,這些可憐人們絕望的發現,和平的到來並沒有讓他們鬆一口氣,反而讓未來變得像黑鐵一般沉重,沒有一絲亮色。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隻停滿了岸邊的淺水區,幾乎練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節,這些船裏幾乎都裝滿了湘茶,幾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線離甲板不過一尺多的距離。依照往年的規律,這些船上的春茶將被潭州的茶商統一收購之後,轉裝到大船上,然後沿湘江,洞庭湖,進入長江,運到江陵,然後由北方的商人收購交易,轉運到全國各地,無論是湖南當地的茶農、商人,還是江陵的高季興政權,都從中獲利甚豐。

正是清晨時分,一個個睡眼迷惺的人們走出船艙,往江中傾倒著昨夜的髒水,婦人們則在清洗著蔬菜和米,準備著當天的早飯,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在船邊玩耍著,對於他們來說,這個世界的那些悲傷和愁苦仿佛是絕緣的,哪怕是一塊漂浮在水麵上的老菜葉,一根蘆葦,都能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孩子們的歡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們,船戶們一邊吃著早飯,一麵興奮憧憬著自己艙中茶葉到底可以賣出一個什麽樣的好價錢,能夠從中掙多少。這些運送茶葉的船戶有少量是運送自家出產的茶葉,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為生的流戶,船也就是他們的家,每年春秋兩季去各個出產茶葉的小鎮村落,收購烘製好的茶葉,運到潭州茶市來轉賣,然後運回各個鄉鎮村落所需的雜貨物品,從中牟利。戰爭的結束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雖然賦稅並沒有減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利好,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變賣了田產,籌集了進茶的資金,想要搏一把,換得一個光明的未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頭已經漸漸高了起來,玩的有些疲憊的孩子們開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區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但岸上卻嘈雜了起來,不時有些零散商販喊叫著收購茶葉的價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戶則招呼一聲,那商販便上船鑒別品質,討價還價,付款買貨。但是絕大部分船戶並沒有理會這些喊價的商販,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不過是些小商戶罷了,擁有的資金和能出的價碼都很有限,這裏數百條船上的萬餘石茶葉絕大部分都是出售給潭州城內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慣例,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來人驗茶收購,出賣給這些小商販不過是那些大茶商不願收購的劣質茶葉罷了。

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岸上來了一行人,離得還有百餘步,離岸近的十幾條茶船便將跳板搭上了岸,幾個老成的漢子離得遠遠的便對著那行人拱手行禮,那行人中為首的是個騎在騾子上的青袍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上無語便帶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邊走邊拱手向船上回禮,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記的當主,成仁泰。

這成仁泰到了岸邊,甩韁跳下騾背,早有下人將騾子牽到一旁。成仁泰對船上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來驗茶定價。瑣事頗多,來遲了,怠慢之處,請列位擔待。”

船上頓時傳來一疊聲的“不敢”聲,這些人哪個不知道這成仁泰成大戶眼力精,本錢厚,不要說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數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數十萬貫的大生意。這些年吳楚兩國戰事連綿,荊南的高季興站在了馬楚一邊,這成大戶借了勢頭,聯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將吳茶擠出了江陵這個南來北往的大市場。吳軍破楚之後,世人本來都以為他要倒大黴了,可看他現在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還猶勝往昔,讓人不得不對這廝鑽營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兩步上得一條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幾案,他也不謙讓,昂然坐下,舟上人趕忙呈上茶葉樣品。成仁泰拆開包裝,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思忖,船上旁人趕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擾了他。片刻之後,成仁泰睜開雙眼,沉聲道:“取器具來!”

從人趕忙將茶具擺開了,早有人將備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從懷中取出銀刀,從茶餅上切了一小塊,仿佛茶具中磨碎,衝入沸水,調製茶湯,先是閉目聞了聞茶香,然後看了看茶湯色澤,最後的抿了一口茶湯,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頭道:“上三品!”隨後他轉頭對身後兩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來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聰,壞了咱們潭州茶人的名聲!”

那兩人聞言趕忙擺手笑道:“這可是說笑了,再您這大家麵前,咱倆這點微末計量如何還敢賣弄,您隻管說話便是,我們二人絕沒有半個‘不’字!”

成仁泰聽到這裏,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來這潭州茶市根據茶葉好壞,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為“一二三”三個等次,各個品次各有不同的價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鑒第一個茶商的價格。於是各船上的茶商流水般送上樣品來,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鑒之後,報出品級來,果然他這茶葉上的功夫十分了得,過了約莫兩個時辰,眼看日頭已經西沉,附近數十條送檢的茶船的樣品一一品鑒完畢,卻連一人對結果不服的都沒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擦了擦滲出了些油汗的額頭,笑道:“今日便到這裏吧,剩下的明日再說吧,驗過了的各位,明日上午便有挑夫前來卸貨,請準備好了,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船上那些茶船船主們對了對顏色,一個老成的走出行來笑道:“成東家開了金口,我們還有什麽話說,明天早上咱們自當將茶貨準備好了,絕無問題。隻是勞問一句,今年的茶價可否說上一聲,小的們知道了,也好有個準備!”

“該打!”成仁泰聞言拍了一下腦門,笑道:“瞧咱家這豬腦子,竟然將這事給忘了,還勞得列位開口問,來人呀!還不將今年的茶價拿出來給列位看看。”

成仁泰話音剛落,身後便走出兩名仆人來,他們雙手抬著一塊刷白了的木板,上麵用木炭寫著些文字數字,正是各種品級茶葉對應的價格。

眾船主看到這木板上的價格,本來滿是笑容的臉色頓時僵硬下來,後麵看不清楚木板上內容的和認不得字的紛紛開口詢問,船上一下子滿是私語聲。成仁泰卻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看著茶船主人們在那裏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說話那船主轉過身來,對成仁泰唱了個肥諾,顫聲問道:“敢問成東家一句,這木板上寫的可是今年的茶價?”

那邊不待成仁泰答話,站在身後的一人搶答道:“不是茶價還能是什麽,你這傖夫,難道成東家還能誆騙你們不成!”

成仁泰擺了擺手,攔住身後同伴的嘲罵:“不錯,正是今年的茶價,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莫非有什麽不對的嗎?”

那船主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起來,急道:“敢問東家一句,這去年的茶價上品三等一擔也有四十貫,為何今年卻隻有五貫,連去年最爛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這等價格,不要說本錢,就連我們往返的稅錢,人工隻怕都不夠呀!”

那船主話音未落,身後的茶船主人紛紛應和道:“不錯,本以為拚死拚活劃到潭州來,想要買個好價錢,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咱們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錢開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麵對這對麵數十個茶船主人的抱怨喝罵聲,臉色卻是絲毫不變,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待到罵聲漸漸歇了下來,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說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錢開的,虧不得。卻何嚐想到我們成泰記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錢開的,如何虧得呢?”

對麵的船主們聽到成仁泰這般說,紛紛大怒,有個性急的上前道:“誰不知道你們成泰記將這些茶葉分裝一下,運到江陵去便少數是翻一番的價,卻在這裏哄我們,這等黑心錢你們也要掙,隻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聞言卻不惱怒,笑道:“這位兄台說的是往年的行情,卻不知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大吳屯兵嶽州,眼看就要進攻江陵,這裏的茶葉哪裏還有辦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們出這個價,也是擔了莫大的風險。這樣吧,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友的份上,某家拚著自家這些年的老臉皮,上品和中品的茶價再加上一成,買不買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這番話便好似一塊落入平靜水潭的石頭,激起了千層浪花,這些茶船主人雖然比那些埋頭種田的農夫見識要廣博不少,但江陵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了,至於吳軍占領潭州之後,對於茶價的影響對於他們來說更是無法理解的東西。他們隻知道自己一下子從幸福的頂端墜落下來,落入了破產的絕望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