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這邊的武士絕處逢生,大喜過望,也顧不上那武攸暨,紛紛把目光對準了遠方呐喊之聲傳來的地方。
不過這呐喊聲傳了一陣,他們都開始感覺不對勁了。因為那喊聲稀稀落落的,並不像是大隊人馬圍攻的模樣,反而像是一群小混混在鼓噪叫囂。而且,呐喊了半天,那聲音還是一直在原地盤旋,並沒有一個人往前來,難道大隊官軍對於裏麵的這點敵人還如此忌憚不成?
正在眾人驚疑不定的時候,遠處的呐喊聲漸漸停了下來,四五個身著戎裝的士兵簇擁著一個身著便服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這幾個人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就仿佛踏在冰山之上,隨時可能滑倒一般。
來到距離太平公主這一群人大約兩百步之外,幾個人同時停下,那年輕人率先開口喊道:“對麵可是公主?叛賊武攸暨如何了?”
有人看見這官軍如此無能,大為鄙夷。不過人家終究是來幫忙的,而且也的確是幫助他們嚇跑了強大的敵人,相當於救了大家的性命。所以,大家也不好過於怠慢。當下,便有人應道:“公主無恙,亂黨已作鳥獸散,隻剩下賊首武攸暨本人,如今已經被我們擒住!”
這廝臉皮也厚得很,直接把武攸暨算成了他們的俘虜,給自己的臉上好好地貼了一把金。
那青年男子正是張易之。他領著四個人過來的時候,遠遠聽見裏麵已經有廝殺聲傳來了。他知道,憑著他們四個人,若是直接衝進去幫忙,肯定不夠塞牙縫的,太平公主和武攸暨花重金專門招攬的亡命之徒,絕不是普通士兵所能比擬的。
張易之想出的辦法,就是在附近抓了不少人過來,一起呐喊,裝出官軍大規模來援的樣子。本來,這大半夜的並沒有多少人好抓,倒是太平公主府裏的動亂,引得不少人跑出來查看,才讓張易之有了抓人的機會。聚齊了大概二三十人,大家才一同發喊,聲勢倒也頗為壯觀,還真的就把武攸暨手下的那些亡命之徒給嚇走了。
不過,由於張易之等人是站在門口發喊的,裏麵發生的情況,他們在外麵自然是完全看不見,隻能通過那打鬥的聲音來判斷。聽見裏麵的打鬥之聲驀然減輕很多,甚至歸於泯滅,張易之等人判斷武攸暨的人肯定的跑了,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查看。那畢竟隻是他們的判斷而已,並非親眼所見。
聽見說武攸暨本人都已經成擒,張易之大喜。這樣一來,大勢就算是定下來了。他雖然還不知道武則天那邊的情形如果。不過他相信那個能成為史上第一女皇的人的厲害,既然事先給她通風報信了,她一定能化險為夷,將叛黨徹底清除。
張易之邁開步子,向太平公主那邊走了過來。
地上的武攸暨見到張易之,眸子裏驀然噴出噬人的光芒,他驀然起身,向張易之衝過來,嘴裏吼道:“張易之,又是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回來了,一定不會有什麽好事,這才特意提前發動,想不到還是被你破壞,我恨哪!”
他隻衝到一半,還沒有靠近張易之的身體,張易之身後的幾名士兵驀然衝出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拉住。他雖然兀自奮力向前,意圖衝到張易之身前,身子卻是不能向前一步。
“把他押下去吧!”張易之淡淡地看了武攸暨一眼,道。
太平公主身邊立即搶出兩名武士來,一左一右架住武攸暨,便要押走。
“哈哈哈哈——”武攸暨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張易之,你以為你們還有機會殺我以正你們所謂的‘國法’嗎?我武攸暨自從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逝去那一天起,就了無生趣了,活著對我來說,隻意味著無盡的痛苦。今晚的大事,不論成功與失敗,我都沒有打算繼續活下去。不過,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化作厲鬼,都會繼續糾纏你們的!”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忽然轉為微弱,漸不可聞。張易之等人都是一愕,抬眼望去,就看見武攸暨七竅流血,神態煞是恐怖。很顯然,他的嘴裏早就銜著含著毒藥的蠟丸,剛剛才咬開,這毒藥的藥性極烈,隻是這短短的一霎那間,便要了他的性命。
張易之揮揮手,那群武士自從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張易之以後,不敢怠慢,立即把武攸暨的屍身抬了下去。
張易之來到太平公主麵前,正要說話,一眼看見太平公主呆若木雞的樣子,心下有些為她惻然。和自己的丈夫鬧到兵刃相見,不死不休的程度,對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不會好受。縱使太平公主是一代女皇武則天的女兒,也難以承受如此打擊。
“公主,公主——”張易之小心翼翼地喚了兩聲。
“哦,是張郎,你怎地來了?”太平公主終於緩緩醒覺過來,看著張易之,眼中盡是迷茫之色。
張易之為之無語,合著他忙活了半天,太平公主根本沒有看在眼裏呢。好在他現在也不想去爭這點功勞,遂笑聲說道:“公主,叛黨已經盡數逃走,酋首武攸暨已經自殺,臣有點私密的事情,想要和公主說一說,不知道——”
“哦,他死了嗎?”太平公主的聲音裏,並沒有太多的恨意,反而是帶著淡淡的悵然:“或許當年我真的不應該和母親賭氣,硬要嫁給他這樣一個有婦之夫!”
張易之有些尷尬地別過頭去,假裝沒有聽見這句話。而太平公主旁邊的其他人,也是各自擺出無比正經的神色,裝聾子。
“好吧,你既然有私密之事要說,去我的內書房吧!”太平公主似乎很快就從打擊中醒過神來在,她輕輕撥開侍兒還纏在她腰上的小手,轉身向內書房行去。張易之連忙跟了上去。
來到內書房,張易之便小心翼翼地把賀蘭敏之已死,還有那幾個孩子的來曆問題,向太平公主細細地說了一遍,最後,他說道:“公主,賀蘭兄最後時刻,我就在身邊,他告訴我,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我想,若是有彌補的可能,他會願意盡一切力量來彌補你的。隻可惜,等到他悔悟,等到他意識到報仇並不是也不應該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力量去改變一切了。”
太平公主神色木然,雙眸幽深,也不知在想著什麽。張易之正要說話,卻看見她終於流下淚來。她是一個極其堅強的女子,比起當年的她母親武則天,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一夜之間,接連遭受丈夫背叛、養子被殺、情郎隕落這三重打擊,饒是以她的堅強,也難以承受。事實上,她的反應已經算是極為平靜的了,一般的女子遇上她這樣的事情,立即神誌不清,徹底瘋癲都是完全可能的。
張易之沒有苦勸,他甚至一言不發。他知道,現在的太平公主,實在是需要好好地哭一場,否則的話,她鬱結在心,對身體極為不利,甚至有可能導致一些精神方麵的問題。
太平公主果然是越哭越加傷心,飲泣漸漸變成了抽泣,然後變成了梨花帶雨……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靜了下來,不時地用手帕擦著眼淚,眼睛紅腫。
“讓你見笑了!”太平公主的語氣很快恢複了平靜,看起來不像最初那樣這傷懷了。張易之雖然知道她這番心痛,絕不是一場大哭就能徹底釋放出去的,還需要漫長的時光慢慢去消磨,她能如此迅速地恢複常態,也實在是令人佩服了。
“公主知道節哀在,臣就放心了!”張易之道:“不過,臣還有一句並非臣的本分之言,本不想吐露的,現在卻忽然想說出來了,不知道公主是否允可!”
“哦——”太平公主的眼睛裏,流露出有興趣的神色,抬頭看著張易之,道:“何方說來聽聽!”
張易之道:“自古名利場上的爭鬥,你死我活,從來都是極為激烈的。而皇位,又是名利場中最大的那一頭‘鹿’,一群獵手各顯神通,固然是人人都有機會,鹿死誰手實難預料。不過,那得鹿之人未必就快意,因為他要付出的往往比別人都多,而那失鹿之人也未必就失意,因為他不需要付出很多代價,他的生活還能保持原先的平穩和愉悅。公主雖然聰明睿智,天賦異稟,不過——”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讓我退出皇位之爭,好讓你的嶽父大人的太子之位更加的穩固一些吧?”太平公主忽然眼神一凝,鳳目之中露出罕有的威嚴。霎時間,那個無助哭泣的女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威嚴、神聖不可侵犯的帝國公主。
“臣隻是見到公主如此痛苦,才忍不住說出這番話的,公主若是聽從,臣感覺十分榮幸,公主若是不願聽從,大可把這番話棄如敝履,臣固然遺憾,也不會有什麽怨懟。別的話,臣也不願多說了,隻想問一句,公主定要去爭奪那個位置,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太平公主輕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