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躺在大車上,不知走了很長時間。這個時代的道路不是一般的崎嶇,猛烈地搖晃常常把他驚醒。
麵對袁世凱赤果果的威脅,南京做出的讓步,即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袁世凱的目的已經達到,李想可以肯定北洋軍不日將要在襄陽撤軍,如果戰爭繼續,除了臨近中國領土的俄國和日本會開心極了之外,沒有一個列強會喜歡,作為列強代言人的袁世凱一定會服從列強的意誌——停戰。李想預感著襄陽不會再有大戰,也就卷包袱回漢口去。
李想躺不住,閑得難受就翻閱起一堆報紙來。
所有報紙的頭版是,袁世凱的就職誓詞。孫中山循臨時參議院之請,將袁世凱就任大總統誓詞代為公布,通電全國:
其文曰:民國建設造端,百凡待治,世凱深願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精神,滌蕩專製之瑕穢!謹守憲法,依國民之願望,蘄達國家於安全強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樂利。凡茲誌願,率履勿渝!俟召集國會,選定第一期大總統,世凱即行解職。謹掬誠悃,誓告同胞。大中華民國元年三月初八日,袁世凱。
這篇具有曆史性的總統宣誓文,是葉恭綽的手筆,而由梁士詒加以潤色。
李想當看到袁世凱發表情文並茂的告各軍書時,已經可以十成把握襄陽打不起來。
“本大總統自小站創練陸軍以來,先後統兵近廿年,凡所以遇待我軍人者,無不以誠悃相孚,恩義相結,有功必賞,有勞必錄,有過必教,有罪必懲,秉大公之心,行至信之法,如家人肉骨之相愛,如師長子弟之相規,其在本部下由士卒擢升統將者,頗不乏人,而各將士等相從多年,亦皆聽我指揮,遵我約束。且不獨我陸軍為然,即我巡防各軍亦莫不同隸範圍,共遵號令,是以同胞之中鹹重氣誼,薄海之內蔚起聲名。至於武衛左軍創始於宋忠勤,飽經戰陣,懋著勤勞,迄今五十餘年,人皆推為勁旅。此皆無俟本大總統之贅言,亦我各軍同人所自喻而並堪其喻者也。近數年來本大總統養屙家園,無誌問世,四方多難,迫我出山,督師於餉械兩絀之秋,受任於國事阽危之日,焦思勞慮,心竭力逋,察大勢之所趨,順輿情之所向,始終希望惟以國利民福為依歸。幸得共和確定,眾誌翕然,南北東西各省,滿蒙回藏各族,文電交馳,僉以大總統之任相屬。孫大總統複薦以自代,參議院正式選舉,全院一致均以大總統相推,南來歡迎各使亦並無堅持南行之意。統一政府行將成立,自維德薄曷足堪此,第念艱巨投遺,勉擔義務。值此民國初建,締構方新,如我軍界同人齊力一心,竭誠讚佐,從此太平可致,郅治可臻,非但鄙人受其光榮,實我國民蒙其樂利,前途幸福,自必與我軍人共之。倘其樂禍幸災,意存破壞,不識大體,徒懷自私自利之心,誤聽浮言,甘為病國害民之舉,則是作全國之公敵,為人群之敗類,非但負本大總統十數年教育之苦心,抑且辜負舉國四萬萬同胞之厚望。中外交詬,天下不齒,於爾軍人又何利焉?萬一因暴dong而釀成交涉,因內亂而召致外釁,大局瓦裂,土宇瓜分,目前則戰血橫飛,有化為沙蟲之慘,顧後則神明胄裔,有作人牛馬之悲,爾軍人縱不為一身計,獨不為子孫計耶?總之軍人者亦國民之一分子也,入伍則為兵,離伍是為民,兵與民本屬一體;民出餉以養兵,兵食餉以維民,兵與民更同休戚,故愛民保民乃軍人惟一天職。至於服從命令,遵守紀律,又凡為軍人者之第一要義,古今中外莫不同之,能不失軍人之資格,方能不失軍人之榮譽。本大總統用是諄切相告,泣涕陳言,願我軍人共體斯意,共明斯理,此勸彼勉,念茲在茲,勖哉三思,懷之毋忽!”
不過,李想看到許多敢說敢講的文章,北京兵變後許多報紙的評論都很激烈,對袁世凱的批評也毫不留情。
有報紙說:“吾閱袁總統布告各軍,謂本總統自小站練兵,先後近廿年,待軍誠悃相孚,恩義相結等語,吾不禁代總統憂,以總統待彼如是之厚,無端而有此變,待軍不及總統者將何如?或曰是之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變兵為總統親信之兵,惟不識當其大焚之搶之時,其心目中尚有總統在否?總統布告北京市民,有欲竭區區之愚為同胞謀幸福之語。吾思之,吾總統若僅區區之愚誠有不足,無怪乎而猝遭兵變也,尚望吾總統擴而大之。總統布告各軍文有雲:有功必賞,有勞必錄,有過必教,有罪必懲,吾閱斯言乃大疑惑,此次已變之兵為有功乎?有勞乎?有過乎?有罪乎?賞之耶?錄之耶?教之耶?懲之耶?總統能無負此言否?”
“誰為禍首?――共和成立,總統舉定,專使到京,正在一團高興之時,忽然保衛大總統之第三鎮兵變起蕭牆,禍生咫尺,土匪忽乘間竊發,京城內外落花流水,噫嘻籲奇乎怪哉,人人所不及料也。豈隻人人不及料,即袁大總統及軍官等亦不及料。然人人之不及料,理也,袁大總統及軍官等之不及料,非理也。何則?知兵莫如將,知將又莫如總統也。”
“恭頌袁總統――近日以來,共和定矣!總統舉矣!南方革命軍所推戴者惟我公,北方人民所推戴者,亦惟我公,皇族所推戴者,亦惟我公,全國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種族無南北,心中所期望者,口中所恭維者,胥為我公,且皆信我公能鎮撫軍心,我公自茲以後,當有以副天下之望矣,當有以慰天下之心矣,吾北方人民之生命財產皆托付予我公之手矣。無何而賀電至,無何而賀表呈,無何而專使來,無何而軍隊變……今雖如此,吾總統必有以善其後矣。初一日雖有搶jie,初二日竟能寂然無事,是吾總統善後之力也。紳商各家雖被搶掠,而外交團及大內及總統府乃能寂然無事,是吾總統平日之教養之功也。什物雖被搶掠,人民生命乃竟無傷,是吾總統平日之訓練之效也。小疵不掩大醇,吾總統可告無罪於天下矣。爾紳商當有以諒之。”
像這類文章很多,足以想見此時的輿論並不畏懼權勢和軍閥。也可以看出推翻清廷締造民國的這段時期,寫文章的人勇氣可嘉。
……
報紙讀得厭煩了,李想想起這個時候,北京應該正在舉行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袁世凱的就職典禮。
北京城街麵上的屍體都被運走了,這個城市在經曆這場動亂之後顯得異常平靜。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袁世凱的就職典禮在下午兩點的時候於石大人胡同前清外交部公署禮堂舉行。在京舊官僚,滿清貴族,都蹌蹌濟濟,排班謁賀。東郊民巷外交使團第一人朱爾典亦親至觀禮。蔡專使及汪、宋二員,也不得不隨班就列。
鳴炮奏樂,眾口歡呼,無容瑣述。
禮成後,讚禮官宣布就職儀式開始。
袁世凱入場,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向主席台,他體態臃腫且有病容。他身穿元帥服,但領口鬆開,肥胖的脖子耷拉在領口上,帽子偏大,或許這一身不合身的服裝使他神態和表情有些不自然。
這時候有人呈上一份大號字體的文件,袁世凱拿著的時候或許興奮過頭,帶著點點緊張的顫音宣讀就職誓言:“民國建設造端,百凡待治,世凱深願竭其能力,發揚共和之精神,滌蕩專製之瑕穢,謹守憲法,依國民之願望,達國家於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樂利。凡此誌願,率履勿渝。俟召集國會,選定第一期大總統,世凱即行辭職,謹掬誠悃,誓告同胞!”
宣誓完畢,袁世凱將文件交給趨步上前的英文秘書蔡廷幹。
軍樂隊演奏新國歌。
蔡元培代表參議院接受誓文並代表孫中山致祝詞。
袁世凱致答謝辭,措辭非常謙遜:“世凱衰朽,不能勝總統之任,猥承孫大總統推薦,五大族推戴,重以參議院公舉,固辭不獲,勉承斯乏。願竭心力,為五大民族造幸福,使中華民國成強大之國家。”
人們排隊經過袁世凱麵前,對他彎腰致敬。第一批過來的是兩個喇嘛,他們先後給袁世凱獻上白色和藍色的哈達,緊跟著的是兩名蒙古親王,他們呈上用絲綢包著的袁大頭畫像。
會場秩序井然。不再有磕頭之禮。袁世凱與所有代表一個個拉拉手。也沒有人穿清朝的“禽獸”官服。
禮畢,袁世凱忍不住對他的親信們得意地說道:“吾生五十三年,今日為妄舉。”說罷情不自禁地狂笑不已。
蔡元培在袁世凱在北京就職大總統以後南返。啟程前,迎袁專使特發表《布告全國文》一篇,措辭委婉而嚴峻,毫不留情的把袁世凱種種私心完全揭露,且對北上迎袁所發生的一切,作了一個曆史的交代。
蔡元培的《布告全國文》如下:
“培等為歡迎大總統而來,備承京津諸同胞之歡迎,感謝無已。南行在即,不及一一與諸君話別,謹撮培等近日經過之曆史以告諸君,讬於臨別贈言之義。
(一)歡迎新大總統袁公之理由:……袁公當蒞南京就臨時大總統職,為法理上不可破之條件。蓋以立法行政之機關,與被選大總統個人較,機關為主體,個人為賓體,故以個人就機關則可,而以機關就個人則大不可。且當專製共和過渡時代,當事者苟輕違法理,有以個人淩躐機關之行動,則為專製時代朕即國家之嫌疑,而足以激起熱心共和者之反對。故袁公之就職於南京,準之理論,按之時局,實為神聖不可侵犯之條件,而培等歡迎之目的,專屬於是;與其他建都問題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均了無關係者也。
(二)袁公之決心:培等廿五日到北京即見袁公,廿六日又為談話會,袁公始終無不能南行之語。……
(三)京津之輿論:……大抵於袁公南行就職之舉甚為輕視。……所謂袁公不可離京之理由……惟北方人心未定之一義,然袁公之威望與其舊部將士之忠義,當清攝政王解職清帝退位至危逼之時期,尚能鎮攝全京,不喪匕鬯。至於今日複何疑憂?且袁公萬能,為北方商民所認,苟袁公內斷於心,定期南下,則其所為布置者,必有足以安定京津之人心而無庸過慮。……
(四)二月廿九日兵變以後之情形:……然自有此變,而軍隊之調整,外交之應付,種種困難,急待整理;袁公一日萬機,勢難暫置,於是不得不與南京政府協商一變通之辦法。
(五)變通之辦法:總統就職於政府,為神聖不可侵犯之條件;臨時統一政府之組織,不可旦夕緩也;而袁公際此時會,萬不能即日南行,則又事實不可破也。……於是孫公提議參議院,經參議院議決者,為袁公以電宣誓,而即在北京就職,其辦法六條如麻電。由此袁公不必南行,而受職之式不違法理,臨時統一政府又可以速立,對於今日時局,誠可謂一舉而備三善者矣。
(六)培等現時之目的及未來之希望:培等此行為歡迎袁公赴南京就職也。袁公未就職,不能組織統一政府;袁公不按法就職而苟焉組織政府,是謂形式之統一,而非精神之統一,是故歡迎袁公,我等直接之目的也;謀全國精神上之統一,我等間接之目的也。今也……袁公之尊重法理,孫公之大公無我,參議院諸公主持大局而破成見,是代表大多數國民,既昭揚於天下……於是培等直接目的之不達,雖不敢輕告無罪,而間接目的所謂全國精神上統一者,既以全國同胞心理之孚感而畢達,而培等亦得躬逢其盛與有榮焉。……”
北風呼呼地吹著,天上還零星飄著小雪。
段祺瑞召集臨時會議,北洋軍第一軍各部將領一共二十餘人在會議室坐了兩排。段祺瑞一到,徐樹錚下口令全體起立,氣氛甚是嚴肅。
段祺瑞穿著將服大呢,戴著白手套,軍靴踩得地板咚咚響,走到會議室中間威嚴地環視全場將領後說道:“宮保今日宣誓就職大總統了,你們都知道了吧?”
“難道我們要撤退了嗎?”李純無比憋屈的說道。他憤而起立,轉身來到作戰地圖前,拿起鋼棍邊指劃邊講解:“我們已經成功鍥入樊城,或許不要多久,我們就能奪取樊城,進而打下襄陽。這個時候撤退,我們之前的犧牲算什麽?”
對李純的意見,徐樹錚當即表示反對:“此次作戰的目的是什麽?目的即以達到,就不要再奢求了。我們雖然已經鍥入樊城,可卻陷入巷戰的泥潭,損傷巨大,可是戰果沒有擴大,樊城還在革軍手裏,革軍的援軍正源源不斷的開過來,戰局越來越不利於我們。所以這時候撤退,才是明智的決定。”
這正是段祺瑞的意圖,雖然很無奈。他不想和李瘋子軍在襄陽糾纏太久,他本來也沒有報太大的希望,偷襲不成,沒什麽可惜。另外,他也不想和李瘋子硬拚,前次的失敗經驗告訴他,這不是明智的選擇。現在,自己保存實力好向袁世凱邀功。李純要與李瘋子的襄陽決一死戰,這既會損失部隊又會忤逆袁世凱的意誌,不符合段祺瑞的作戰意圖。
但李純仍然從此次軍事行動出發,堅持說軍事行動的目的一是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二是占領戰略要地。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此次軍事行動不把襄陽打下來,不把李瘋子消滅幹淨,放過已經打開一道口子的襄陽,這等於是放虎歸山!
李純越說越激動,與徐樹錚爭執不下,此時,也有不少將領發言支持李純。被李想趕出湖北,他們都憋著一口氣,想在襄陽報那一箭之仇。
眼看主戰意見占據上風,段祺瑞急了。如果按照這些蠢才的意見,如果最後戰敗,他在北洋從龍第一人的地位肯定會受到影響。於是在會場討論正熱烈的時候,起身大吼:“不要吵了,就按又錚意見執行。現在散會,各就各位做好撤退準備!”
在場的人無不目瞪口呆,李純更是覺得段祺瑞把自己當作一個十足的傻瓜玩了一把。但這又能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