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已經深夜。
鐵獅子胡的大總統府,燈火如晝,袁世凱親主持召開的高級軍事會議還在進行。
袁世凱臉色疲憊的道:“……目前需要全力解決的第一件是就是裁兵。先前的革命軍,是到處招募而來的,成分複雜,良莠不齊。各省軍隊,大概有幾百萬,數逾常額幾倍,消耗巨大,國家瀕臨破產的財政也負擔不起。這時全國統一,戰爭結束,這些冗兵也完全沒有用武之地,沒有繼續保留的必要了。”
袁世凱嘴裏講關心人民疾苦,其實他心裏想的是消滅革命軍隊。在袁總統的心裏,每時每刻都在提防著南方的軍隊,早一天裁去,他才早一天睡得安穩。
關於這一點,陸軍總長段祺瑞說得最為露骨,他說道:“武昌起義以來,各省相繼召募,於是軍隊林立,較原有者增一倍不止,且率多倉猝成軍,未受教育,既難保不為地方之禍,而值此國家經濟萬分困難之時,餉項亦必不能繼。因此,必須大力裁減地方軍隊,以恢複地方秩序。”
段祺瑞言外之意,對那些“訓練有素”的北洋軍,不僅不能裁減,反而用各種借口不斷地擴充。
唐紹儀說道:“南方也答應裁軍,隻是有要求先前所有的欠款,必須由新政府負擔……南京要二三百萬,上海要五十萬,還有武昌也要一百五十萬,都在向內閣伸手要。說是欠了好久的軍餉,實在不能再往後推了。”
“武昌也找我們要錢?”
鄂州的舉動一直讓看不明白。
“李瘋子答應裁軍?”
“鄂州現在窮瘋了!”有人自我感覺良好的猜測道。“占據大西北這麽一塊窮鄉僻壤,還和英、俄列強對峙,湖北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支撐不了。窮凶,窮凶,李瘋子也就是帶著泥腿子窮凶,才敢跟洋鬼子叫板。”
“這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
袁世凱也有點累了,畢竟上了年紀,正歪在炕上倚著大迎枕假寐,聽著底下的人議論來,議論去,都走題了,坐起身來道:“黃興在南京留守府整頓的如何?”
在袁世凱眼裏,南京無所事事的幾十萬民軍,比起身處大西北與英、俄緊張對峙的李瘋子十幾萬民軍更加的危險。李瘋子占據著西北邊塞蠻荒之地,那裏養不起多少兵,但是南京卻鎮守在江南富庶之地,養幾十萬兵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情。
臨時政府北遷後,袁世凱同意設立南京留守處,以黃興為留守,統率南京幾十萬民軍,並規定留守處由袁世凱直轄。表麵上,袁總是說倚重黃興,骨子裏卻是要利用黃興來遣散軍隊。
唐紹儀勉強笑道:“克強兄是忠厚之人,我在寧親見他辦事情,實係處處力求收束,並無某些革命黨人激進思想,我看,整頓南京民軍,即使三月不能完竣,大概五月為期總無不了之局……”
袁世凱凝視著梁上吊著的燈泡,許久才點點頭,說道:“你說的很是,此事按理是要徐徐辦理,但是就怕時日久了,黃興不會起擁兵自固的心思?”
袁世凱以己度人,就是到了今日,還是不相信孫、黃真是無私的。黃興隻要學會他在小站練兵的一點點皮毛,南京就會變成一個尾大不掉的大麻煩。
唐紹儀盡自心裏已有準備,一旦被袁世凱點出,還是吃了一驚,蒼白著麵孔怔了怔,喃喃道:“克強兄落落大方,權位之心都是極淡的。”
“你拿什麽證明?”段祺瑞逼問道。
唐紹儀漲紅臉說道:“南京的財政緊逼迫,使一些部隊的夥食都無法維持。克強兄不得不日日以演說革命大義來動員軍隊解散,這些,我們都是看著眼裏的。”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敢擔保嗎?”段祺瑞又是一句逼問。
唐紹儀緩緩說道:“克強兄不是不想盡快解散民軍,他現在一名不文,拿什麽去遣散那些丘八?除了日日以演說革命大義來動員軍隊解散,他也拿不出更快的法子了。”
袁世凱給了黃興維持與整理南京民軍的權力,但卻沒有給予相應的財政支持。袁世凱很狡猾,他並不想去得罪南京的民軍,而是要借黃興之手來加以裁撤。
段祺瑞格格一笑,說道:“少川,你說的這些,大總統都想到了。誰讓他黃克強是南方軍界的領袖呢?這次就是要給黃克強出個難題,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來應付這個局麵!”
唐紹儀算是看明白了,幹脆往沙發上一靠,說道:“早前,駐南京的贛軍和一部分桂軍便因為欠餉而發生兵變了,亂兵們在南京太平橋、白門橋一帶大肆搶jie,影響極壞。兵變後,克強兄心中焦灼萬分,他一再給北京發來電報,催問撥款,情況真的是萬分火急。之前還可以靠軍鈔救濟,如今隻能坐困窮城!南京軍隊的夥食已經數日不能發給,數處軍營竟然日僅一粥,每日向南京留守府索餉者幾乎踏破門檻!危險情形,日甚一日,已有嘩潰之勢。如果無款救寧,必有大亂!”
對此,袁世凱置若罔聞,他就是要把黃興放在火上烤,要看黃興的笑話。民軍既然以革命精神而起,那就以革命大義jie散嘛!不要說袁世凱現在確實沒錢,就是有錢,那也不能給南方的革命黨啊。
“我現在那裏有錢?”袁世凱說道,“少川是內閣總理,國府的家底你不知道?這你自己看著辦,我給你便宜行事權力,你可以想辦法向四國銀行借點款子。”
……
寶昌路四百零八號洋房內,即孫中山初次來滬為行轅處,同盟會在上海的高層聚齊。
魁梧壯碩的黃興臉色憔悴,緩緩說道:“昨夜,江西軍俞應麓所部因欠餉鬧嘩變,在南京城內肆行搶jie。經請廣西軍王芝祥軍長派隊以十分殘酷的手段鎮壓了下去。除由軍法處將罪據確鑿的犯兵予以懲處外,其餘均遣送回籍。”
黃興臉上全是負疚:“在南京的一些部隊,不僅軍餉拖欠,而且供應也極其微薄,有的部隊甚至連飯都吃不飽。南京擁有十餘萬人的軍隊,軍費卻沒有來源。熊希齡在上海時曾允俟到北京就財政總長職以後,即撥匯軍費到南京來,但他就職以後分文不給,雖經多次函電催促,仍置不理。李書城曾用南京留守府總參議名義,公開指摘他的失信,他還是不理。我不得已,隻得把南京軍隊的夥食從幹飯改為稀粥。以後連稀粥也不能維持了,乃將南京城的小火車向上海日商抵借二十萬元,暫維現狀。到昨天,實在是維持不下去了……”
李書城憤憤道:“袁世凱一麵給黃先生維持與整理南京民軍的權力,一麵又總不撥給財政款項。這明明是袁世凱的毒計,要使黃先生墮入陷阱,身敗名裂。我早請黃先生從速結束留守府。在南京駐紮的軍隊除江蘇軍隊劃歸江蘇都督管轄外,其餘浙江、廣東、湖南的軍隊分別調回原省,剩餘的軍隊一律在南京遣散。”
李想輕輕歎息一聲:“我之前不是給你們一個陸軍整編的方案嗎?你們是不是和稀泥了?”
李書城說道:“之前全部整編的計劃,如今變得不切實際。隻有將所有遣散部隊的優秀軍官及精良武器組成一師,定名為第八師。這個師從師長以下至營連長,都是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和保定軍官學校畢業的同盟會會員。師的槍支有兩套,一套分發士兵,一套存儲倉庫備戰時擴軍之用。餉項歸中央陸軍部直接發給。
師長陳之驥是直隸省人、日本陸軍士官第五期學生、同盟會內的丈夫團團員,為人忠實耿直、尚義氣、重然諾,曾經捐過郎中,又是北洋軍閥馮國璋的女婿。他被推為第八師師長,是陳裕時首先提出來的。
陳裕時是一個多計謀、喜用策略的人。他那時從廣西帶來一支軍隊,編入第八師為一旅,他也被推為第八師的一個旅長。他認為陳之驥是馮國璋的女婿,在北方有靠山,不會受袁世凱的抑壓,將來還可大有發展。大家都讚成他的意見,推舉陳之驥為師長。同時,推定兩個旅長,除陳裕時之外,另一個旅長是從廣西桂林帶來一支軍隊的司令趙恒惕。王孝縝、黃愷元、何遂、陶德瑤、劉建藩、張華輔、張厚琬等先後為團長,吳和宣為工兵營營長,袁華選為參謀長。
其後,陳裕時辭職,趙恒惕也調到湖南,由王孝縝、黃愷元兩人兼任旅長。我們當時隻想用全力把第八師組織得堅實健全,作為革命軍隊的一個中心堡壘。對其餘應裁的軍隊就設法促其迅速裁遣,以便早日結束留守府。我看到有些師、旅長對裁遣軍隊進行不力,就訂出一個限期裁遣、餉項包幹的辦法,即:先發一個月的全餉交師旅長掌握,過期不再發餉;從早遣散了士兵,所剩餘的餉項也不上繳。這樣,各師就不待催促,都盡先裁遣士兵,以便留有餘款作官長回家的旅費。
正當各師大力裁兵的時候,第八師的同誌就急忙從他師被裁的士兵中,挑選精銳來補充自己的隊伍。此事被各師發覺後,他們紛紛來留守府控告,指明第八師的團長何遂招收了遣散而尚未出城的士兵,要求處理。留守府知道裁遣各師而隻保留一個第八師,這件事早為各師所不滿,現在各師又把第八師違令招兵的事實來府控告,若處理不善,恐有礙裁兵的順利進行。我遂忍痛將何遂同誌撤職,以暫平各師的攻擊,準備事後再令何複職。”
“書生意氣!”李想禁不住道,他們這點責任也不肯擔,幹什麽革命?氣得把茶杯頓在桌上,茶水濺濕一片袖子。
李書城冷冷道:“李帥是站著說話不腰痛。要知道,盡管如此,反對派違在落井下石,橫加攻擊。他們誣稱南京留守一職妨害統一,指責黃先生有割據東南的野心。陳宦就曾揚言:留守機關裁撤,民國即號稱統一。”
“同盟會如果連這點武力也不好好保存,”李想道:“我們拿什麽去約束袁世凱?一紙《臨時約法》和議會、內閣能約束袁世凱?你們相信,反正我是不相信,我隻相信槍杆子出政權!”
“李帥說得有道理。”陳其美咳嗽一聲,雖然之前勸他去北京就職非常不靠譜,但是今天說話特別順耳。
雖然,同盟會內確有一部分人曾把留守一職看成保存實力的手段,但黃興本人則一直打算功成身退。他雖然對袁世凱排擠、打擊、分化同盟會的種種手段不無憤慨,但卻缺乏整軍經武、備戰應變的思想。特別是在兵變發生後,黃興對權位更加失去了興趣。
黃興不讚成李想“槍杆子出政權”的暴力狂理論,因說道:“我不希望中國再次出現以武力角逐政權的流血衝突,而願改之為和平的政治競爭。何況中國再也受不了破壞的震蕩,倘再經一次破壞,波蘭、埃及今日的命運就是我們明天的寫照……我要潔身明誌,正式提出辭職。”
孫中山大表讚同:“現在尚有比政治更要緊的事,中華民國成立,民族、民權兩主義均達到,惟有民生主義尚未著手。民生主義又是社會革命,未經社會革命一層,人民不能全數安樂,享幸福的隻有少數資本家,受痛苦的尚有多數工人。所以,如今政治革命已告一段落,我們將用和平的辦法發起一更巨大之社會革命。”
李想心道,果然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棒槌,都有幼稚病,還病的不清。但也病的可愛可敬,這種無私的精神,贏得身後的無數尊敬愛戴。
李想不在乎身後名,他無所顧忌的說道:“這些兵,既然你們不要,我來收!我明天就叫駐南京的辦事處,招收遣散而尚未出城的士兵。誰愛怎麽說,就讓他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