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南市。
一棟很新的小樓掛出一塊牌子:滬軍總司令部。
陳其美樹幟討袁,就在這裏設一總司令部辦事機關,所有舊部人員,次第到來,分任職務。
上海大街小巷,四處發出通告,遍貼街衢,大旨以起兵討袁,義不得已,在滬商民,一應保護,並飭各營約束軍隊,嚴查匪類,另頒六言告誡,申定斬首等律,揭示軍民人等,一體知悉。華界人民,多數搬入外國租界,期避兵鋒。
吳淞炮台官薑文舟,也受陳慫恿,宣布獨立,劃定戰線,照會外國領事,一切軍艦商舶,不得在戰線內下椗,無論何人,亦不得入戰線以內。
戰禍將開,風聲日緊。至鬆軍一到,自龍華藥廠起,至日暉橋止,悉數布置,遍地皆兵。
陳其美複商同商會董事李平書,令為保安團長,以王一亭為副,管理民政,保衛自安。
上海城內各公署,無兵無餉,怎敢反抗陳其美,隻好隨聲附和,獨有鄭汝成駐守製造局,及海軍各艦,不受陳其美運動。
“製造局還在挺?”此刻的陳其美一反平日散漫不羈的神氣。
“是,”李平書喘了一口粗氣,“北洋軍逐日南來,統在江南製造局內屯駐,聽鄭汝成節製,製造局中原有的巡警衛隊,俱被汝成遣出,免得生變。”
陳其美聞這消息,料他是個好手,不便輕敵,說道:“你們看這樣行不行,出三萬金贐送北軍,教他讓給製造局。”
“也隻能這樣了。”李平書歎息一聲苦笑道:“我和鄭汝成相識,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去。”
王一亭說道:“製造局現在就是龍潭虎穴,我陪你去!”
李平書同王一亭往製造局,入見鄭汝成,略寒暄兩句,就說道:“北軍兵單孤立,南軍四路合圍,眼見這製造局,要被南軍奪去。平書為息戰安民起見,已與陳其美商洽,願饋北軍三萬金,統為贐儀,勸他北返……”
說至此,猛聽得一聲嗬叱,鄭汝成道:“我鄭汝成奉大總統命令,來守此局,你奉何人命令,敢來逐我出境?我若不念舊交,先將你的頭顱,梟示局門,為叛黨鑒。混帳糊塗,快與我滾出去罷!”
李、王兩人,碰了這個大釘子,不禁麵目發赤,倉皇退出,返報陳其美。
“什麽?!”陳其美暴跳如雷:“娘西皮,我要殺人了!”
“英士?”
“他是逼我開戰!調集南軍,專攻製造局!”
駐寧福字營司令劉福彪,剛剛將部眾編作敢死隊,帶領至滬,正想建功的他聽到陳其美這樣一說,立刻拍著胸脯道:“屬下願為攻擊製造局的先鋒。”
陳其美大喜:“你部即為衝鋒隊。還有鎮江軍、上海軍,及駐防楓涇的浙江軍!娘西皮的,全給我上!堆死他製造局!”
這一古腦兒湊將攏來,約有三四千人。鎮、滬兩軍,本無叛誌,因黃興借著程督名義,調撥該軍,不得不奉命來前。浙江本未獨立,所派楓涇防兵,實是防禦滬黨,不意為陳其美買通,也撥遣一隊,助攻製造局。再加鬆江鈕永建軍;福字營的敢死隊,共計得七千五百人。
入夜。信號如煙花在夜上海的天空綻放。
槍炮聲忽然在上海炸響,路上很暗,市民們都躲在屋內,這夜能入睡的人肯定不多。路上,難民的腳步聲,車輛的行駛聲不絕於耳,這些聲音在黑暗中帶來了陣陣的緊迫感,不斷動搖著市民的心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天亮後向租界避難。
由總司令陳其美發號令下,一律會齊,三路進攻,一攻東局門,一攻後局門,一攻西柵門。東局門最關緊要,即用敢死隊猛撲過去。
先放步槍一排,繼即拋擲炸彈,蜂擁前進。局中早已預備,即開機關槍對敵,敢死隊也用機關槍擊射,相持不退。局內複續發步槍,繼以巨炮,響震全滬,會西柵門外,又複起火,後局門外,亦起槍聲,鄭汝成分軍堵禦,連擊不懈。
正在兩軍開戰的時候,海籌軍艦的李司令,遵約開炮,向東西兩麵轟擊,東轟鎮軍,西轟浙軍,大半命中,鎮、浙兩軍,本無鬥誌,立即潰散。
隻有鬆軍滬軍,及敢死隊數百名,尚是死抗,未肯退回。轉瞬間天已黎明,北軍運機關炮過山炮等,一齊開放,鬆、滬軍始不能支,逐漸退去。北軍出局追擊,因敢死隊亂擲炸彈,異常猛烈,才停住不追。敢死隊卻自死了多人,總計敢死隊六百五十名,戰了一夜,傷亡了一大半。劉福彪大呼晦氣,悶悶不已。
到了晚間,由吳淞炮台官薑文舟,撥調協守炮台的鎮江軍一營,到了上海,又由陳其美下令,再攻製造局,各軍仍然會集,依了老法兒,三路並進,連放排槍,北軍並不還擊,直待敵軍逼近,方將槍炮盡行發出,打得南軍落花流水,大敗而逃。
劉福彪氣憤填胸,當下收集潰兵,休息數小時,至二十四日午後,運到槍關大炮,猛攻製造局。
北軍亦開炮還擊,福彪冒險直進,不防空中落下一彈,穿入左臂,自覺忍痛不住,隻好逃往醫院,向醫求治去了。部下的敢死隊,隻剩了一二百人,無人統轄,統竄至北門外。
北門地近法界,安南巡捕,奉法總巡命令,嚴行防守,偶見敗軍竄入,即猛放排槍一陣,把他擊回,轉入城內,搶jie估衣等店數家,由南碼頭鳧水逃生,慌忙逸去。敢死隊變作敢生隊。
……
一日,有海艦一艘入口,滿載華人,仿佛似鐵路工匠模樣,及抵滬登岸,統入製造局,外人才知是北軍假扮,混過吳淞。
局中得此生力軍,氣勢愈盛。惟鬆軍司令鈕永建,迭接敗報,即親率部眾二千名,直至滬南。
鄭汝成聞有鬆軍續到,索性先發製人,立派精銳五百名,出堵鬆軍。兩下相見,無非是槍炮相遺。奮鬥多時,互有傷亡,惟北軍係久練勁旅,槍無虛發,鬆軍漸覺不支,向西退去。北軍方擬追襲,忽由偵卒走報,後麵又有叛黨來攻,乃急急回軍,退入西柵。
鬆軍返身轉來,複向西柵攻擊,北軍嚴行拒守。既而後麵又迭起炮聲,有一千餘人新到,夾攻製造局。
是討袁總司令陳其美,由蘇調來的第三師步兵,他由閘北河道,坐駁船到滬,隨帶機關槍炮,卻也不少,所以一到戰地,即槍炮迭施,隆隆不絕。
北軍並不與敵,隻有海軍艦上,開炮相擊,亦沒有甚麽猛烈。蘇軍大膽前進,甫逼局門,不料背後猝聞巨響,回頭一望,彈來如雨,不是擊著麵部,就是擊著身上,接連有好幾十人,中傷仆地。
蘇軍料知中計,急忙退避。
時已昏暮,月色無光,不覺倉皇失措,那局內又迭發巨炮,前後夾攻。大眾逃命要緊,頓致自相踐踏,紛紛亂竄。
原來鄭汝成聞蘇軍到來,即遣精兵百人,帶著機關炮,埋伏局後,俟蘇軍逼近局門,伏兵即在蘇軍背後,開起炮來,局中亦應聲出擊,遂嚇退蘇軍,狂跑而去。
西柵門外的鬆江軍,尚在猛撲,更有學生軍六十名,力鬥不疲,幾把西柵攻入,湊巧軍艦上開一大炮,正射著學生軍,轟斃學生三四十人,餘二十人不寒而栗。沒奈何攜槍敗走,鬆軍為之奪氣。
北軍正擊退蘇軍,並力與鬆軍激戰,鬆軍死亡甚眾,他隻好覓路逃走;途次又被法兵攔住,令繳軍械,始準放行。該軍無法,乃將槍杆軍裝,一齊拋棄,才得走脫二十名。
學生軍逃至徐家匯土山灣,困乏不堪,為慈母院長顧某所見,心懷矜惻,各給洋五圓,飭令速返故裏。惟所攜槍械,當令交下。學生稱謝去訖。
自二十二日晚間開戰,至二十五日,南軍進攻製造局,已經三戰三北,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不複成軍。
虧得紅十字會,慈善為懷,除逃兵外,所有屍骸,代為收殮,所有傷兵,代為收治,總算死生得所,稍免殘慘。
但商民經此劇戰,已是流離顛沛,魂上九霄了。
陳其美迭接敗報,不得已招集散兵,令赴吳淞效力。
……
程德全的宅子裏,上海士紳巨商匯聚一堂。
是時程都督德全,及民政長應德閎,駐滬已一星期。
程德全拿著狀元公撰寫的漂亮文章搖頭晃腦的念道:
“德全德薄能鮮,奉職無狀,光複以來,惟以地方秩序為主,以人民生命財產為重,保衛安寧,別無宗旨。不圖誠信未孚,突有本月十五日寧軍之變,維時事起倉猝,誠慮省城頃刻糜爛,不得不忍一時之苦痛,別作後圖。苦支兩日,冒死離寧。十七日抵滬後,即密招蘇屬舊部水陸軍警,籌商恢複。眾情憤激,詢謀僉同,連日規畫進行,布置均已就緒,茲於本月二十五日,即在蘇州行署辦事。近日滬上戰事方劇,居民震駭,流亡在道,急宜首先安撫,次第善後,並在上海設立辦事處,酌派人員就近辦理。德閎遵奉中央命令,亦即在滬暫行組織行署,以便指揮各屬,籌保衛而策進行。竊念統一政府,自成立以來,政治不良,固無可諱。惟監督之權,自有法定機關,詎容以少數之人,據一隅之地,訴諸武力,破壞治安?看他語意,全是首鼠兩端。德全與黃興諸人,雖非夙契,亦托知交,每見輒諄諄以國家大局為忠告。我未之聞。即黨見之異同,個人之利害,亦皆苦口危言,無微不至。乃自贛軍肇釁,金陵響應,致令德全兩年辛苦艱難,經營積累,所得尺寸之數,隳於一旦。哀我父老,嗟我子弟,奔走呼號,流離瑣尾,泣血椎心,無以自贖。德全等不知黨派,不知南北,但有蹂躪我江蘇尺土,擾亂我江蘇一人,皆我江蘇之同仇,即德全之公敵。區區之心,唯以地方秩序為主,以人民生命財產為重,始終不渝,天人共鑒。一俟亂事敉平,省治規複,即當解職待罪,以謝吾蘇。敬掬愚誠,惟祈公鑒!程德全、應德閎叩。”
程德全把這篇文章遞給大家,笑道:“諸位,簽字吧。黨人多已失敗,咱們聯名發這個電,作為通告,對大家都有好處。”
自陳其美三次折戟製造局後,滬上紳商,已知陳其美不能成事。
“我等自願就南北兩方麵,竭力調停,要求罷戰。這個字,我簽。”
說著,就有人上去拿起毛筆寫下一個名字,又伸出拇指在印泥上沾一下,再摁上一個鮮紅如血的指印。
有人開了頭,後麵自然紛紛有人上去簽字拓手印。
“好!”程德全郎聲道:“不知道那位願意去請陳其美將司令部遷開南市,移至閘北?”
“我去!”
說話的人是紅十字會長沈敦和,前清時為山西道員,曾婉卻八國聯軍,壹意保護商民,晉人稱他為朔方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