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行德神色黯然,陳東有些於心不忍,便低聲安慰道:“以吾看行德這首詞堪比司馬相如長門賦,若是勾欄的俏姐兒依依呀呀唱來,那還不讓公子王孫連魂兒都掏了出來。”說完又覺得好像還是在暗示趙行德格調不高,陳東微覺尷尬,便岔開了話道:“你看恩師家中教養的這些侍兒如何?”趙行德抬起頭看幾眼,無精打采地答道:“不錯。”陳東接道:“正是如此,不但美貌溫柔,而且各擅技藝,還有幾個能吟詩填詞的呢。”趙行德笑道:“可惜這些才藝都被埋沒庭院深牆之內了。”
陳東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這些歌姬侍女,調教的出色,倒要遠勝那些乏悶的良家女子,真可惜。”一邊說,一邊拿起一杯酒喝了。趙行德知道陳東與一名妓有些瓜葛,便陪他喝了一杯,陳東又道:“聽說李博士家中有女公子,知書達理,美貌可人,還做得一手好詞,那便是既有良家的賢淑,又有勾欄的情趣了。”這話令趙行德差點沒有將口中的酒噴出來,隻因這陳東所說這位,卻是他所認識的,非但熟識,還時常相見。
一輪過後,邵武點評眾人詞作,將趙光實所作的“清平樂”評為第一,陳東的“西江月”評為第四,可憐趙行德盜取那首“摸魚兒”,因為格調不高,腆居末座。
出師不利,第二輪清溪流飲,趙行德便上了心捉摸邵武適才那“往而不複”的評語,搜腸刮肚的尋了一首辛棄疾的“青玉案”,念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念完以後,趙行德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和眾士子一起等著邵武開口。
邵武皺著眉頭,微微點頭道:“詞句轉折倒是有些可取之處,”接下來話鋒一轉道,“隻不過,此乃桑間濮上,淫奔之詞,亂世之所好。行德今後定要用心道德學問。”趙行德到還好,陳東臉色立變,在眾人的鄙視下,都不好意思和趙行德說話。這一輪比試過後,邵武再行點評眾才子的詩詞,仍將趙光實的“菩薩蠻”列為第一,趙行德的“鄭衛之音”為第十四,而陳東為第十二。
第三輪詞賦,趙行德想要扭轉自己品格卑下的評語,便吟了陸遊的“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邵武評之曰,境界尚可,但暮氣太重,為強說愁緒,失了年輕人的朝氣。最後點評眾人,趙光實的“鵲橋仙”被評為第一,趙行德被評為第八,而陳東則被評為第十五。
最後一輪,趙行德已完全不抱幻想,便隨意吟了一首李清照的絕句,“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邵武臉色略寒,語重心長道:“行德須讀史書,項羽殺楚懷王為不忠,坑殺秦卒二十萬為不仁,如此亂臣賊子,怎可詠而讚之。”再次將趙行德定為最末。
最後總評,丞相趙質夫的大公子趙光實才高八鬥,冠絕群倫,四首詞均被列為第一。
告辭的時候,邵武命仆傭送上兩張百貫的交子,交給趙行德,沉聲道:“令尊趙侍製名列黨人,吾深敬之,這些身外之物,聊表心意吧。”
趙行德初次雅集,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陳東見他怏怏不樂,寬慰道:“昔年秦少遊詞賦‘天還知道,和天也瘦’,結果伊川先生斥之曰,‘上穹尊嚴,安得易而侮之?’秦少遊尷尬萬分,便和元直今日情狀差相仿佛。元直勿要煩惱。”
趙行德拱手謝道:“多謝少陽兄。”又歎道:“詩賦隻是末技,吾不會介懷的。”陳東聽他話語間有些不甘之意,而詩賦乃是末技的言論已近乎新黨,萬萬不可張揚,便道:“適才喝得不痛快,天色尚早,你我且去別處痛飲一番如何?”
趙行德無法,便隨他來到一處雕梁畫棟之所,樓上遊廊上燈火通明,數十濃妝豔抹的女子,有的朝著樓下大飛媚眼,有的掩胸做嬌蹙不勝之狀,有的看見陳東便嬌笑著招呼道:“姐夫來啦。”陳東也不以為忤,拱手向她們打過招呼,登堂入室,他熟門熟路,幾乎趕著龜奴來到一間高雅的臨窗閣樓,叫了酒菜,又掏出一張名帖,連同打賞交給那龜奴,笑道:“今日公子在此宴客,閑雜人等屏退,隻請師師過來。”
想是陳東的打賞超過了常例,那龜奴歡天喜地的去了,陳東便自己斟了酒,和趙行德一杯一杯的喝了起來,酒過三巡,方才長歎一聲,道:“吾雖不擅詞賦,眼光還是有的,元直所作詩賦當真驚才絕豔,隻是,過猶不及,鋒芒太露了一些。”
趙行德聽他話中有話,神色微變,伸手將陳東麵前酒杯斟滿,請教道:“陳兄此言何解?”
陳東歎了口氣,道:“今日不巧,撞著趙丞相的公子要揚名,元直的詩賦做得又太好,恩師若不是狠狠惡評於你,豈不是讓丞相公子與你做了陪襯?眼下吾輩清流被奸相蔡京壓製的厲害,正欲與趙丞相聯手和蔡京相抗,所以......”他忍住了口沒說,歎了口氣,又喝掉一杯酒。
趙行德原本心中就有疑惑,至此恍然大悟,將酒喝掉,悶聲道:“邵禦史,乃舉國士人仰望的清流領袖,真是秉持公心啊。”
陳東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喉頭滾動數下,低聲道:“君子之道,隻願直中取,不願曲中求。何其難也?舟山先生一生為民請命,最後還是落得流放瓊州的下場。朝堂之上,已是朋黨林立,吾輩清流若有心做事,濟世安民,便隻能接受這個時勢。必要的時候,也隻能舍己從人了。”
趙行德酒量淺薄,此時心緒也不甚佳,喝了幾杯酒下肚,不免頭昏腦漲,當即反駁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己身不正,何以正世人,見微而知著,要匡扶天下,就憑他麽?”他心中憤憤不平,但頭腦中尚且有一絲清明在,總算咬住舌頭沒有說出邵武的名字。
陳東麵有慚色,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舟山先生之言,‘天下為主,君為客’,元直信是不信?”
趙行德啞然失笑,順口道:“吾自然相信。”
陳東點了點頭,這時代講求“道不同不相為謀”,若趙行德不信,那往下的話也不用說了。
他轉動酒杯,沉吟著說道:“本朝推崇三代之治,舜之子商均無道,天下皆棄商均而奉夏禹,商湯無道,諸侯離叛而歸周,其後,成王無道,周公廢之,厲王無道,國人逐之。”
趙行德眼神一閃,要知陳東拜在邵武門下,這些話可都是邵武的儒術主張不符的。他抬頭望著陳東,問道:“若少陽仰慕黃先生,為何又投入邵禦史門下?”希望聽到他的解釋。
陳東微微一笑,緩緩道:“舟山先生學說雖好,卻不為朝堂士大夫所容。與其鬱鬱老死林泉,莫不如化直為曲。恩師是士林領袖,吾輩若要展露頭角,若非投入蔡京奸黨,便需投身清流,吾所以拜在恩師門下,正欲積累人望留待將來,總有吾輩匡扶社稷的時候。”
趙行德沒想到陳東竟然有此打算,愕然,半晌才歎道:“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他這話的意思乃是,若是陳東師從邵武,今後就隻能在權謀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而不能堅持心中原本信奉的道德和主張。
陳東看了他一眼,喝了杯酒,還未說話,房門卻被推了開來,一個淡施鉛粉,懷抱著琵琶的歌姬緩緩走了進來,人還未坐下,便白了陳東一眼,嬌嗔道:“陳郎許久不來,可是忘了師師了?”
陳東微覺尷尬,道:“吾這不是來了麽?”又道:“這是吾的好友趙元直,乃是真正的才子。”笑道:“元直乃是老實人,你就不要欺負他了。”那歌姬白了一眼,嗔道:“就許你欺負我麽?”話雖如此,語氣和眼神裏滿是親憐蜜愛,
趙行德眼看這二人在此打情罵俏,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那歌姬抬頭望了趙行德一眼,方才深深一禮施了下去,趙行德知道她和陳東的關係非比一般,忙側身讓過,那歌姬見他拘謹,而且顯然沒有見慣風月場麵,就連避讓也有些慌張,露齒一笑,如鮮花初綻,萬種風情都顯露出來,柔聲道:“奴家姥姥姓李,閨名師師,趙公子萬福。”
其時汴梁的娼樓上萬,歌姬分別叫“師師”或者“盼盼”、“安安”的,沒有一千也有五百,趙行德心中暗道不知這個李師師是否就是曆史上那個,不過看她的豔麗容色,就算不是,也差不到哪裏去。
陳東道:“師師的身世頗為可憐,她娘家本姓王,4歲時父母雙亡,便被李姥姥收養至今。”又道:“想是前世緣分,吾與師師一見投緣,如今已約定了終身之事,隻是李姥姥索要贖身錢帛甚多,隻好從長計議。”他一邊說,旁邊李師師的臉色也黯然下來。此時士子與娼妓私通乃是朝廷所禁,他向趙行德和盤托出,一是示以推心置腹,二是不欲趙行德看輕李師師,甚或出言調笑。
李師師聽陳東如此介紹,便知趙行德乃是陳東真正看重的朋友,便再次過來施禮,而趙行德也回禮。三人落座後,氣氛便和剛才不同,多了個善解人意的美人兒在座,兩位士子的心懷也都暢快了許多,推杯換盞也更頻繁。
酒酣耳熱之後,陳東眼中閃過一絲光芒,舉杯對趙行德道:“不瞞元直,吾以為當今之世,乃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唯我朝士大夫人心多異,陷於黨爭,以至天下事皆不能振作。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要振作朝綱,需得先使人心同一,吾欲聯絡十數好友,在太學內發起一文社,相互砥礪,鑽研學理,不知元直可否願意入社?”
趙行德笑道:“如此好事,當助少陽一臂之力。隻不知入社可要捐納費用?”
陳東哈哈大笑道:“捐納之事因人而異,像張文煥,鄧守一、朱大木那樣的富戶,自然要多出,元直你這樣兩袖清風的,隨便拿出一貫兩貫也就罷了,不過大家一樣都算是理學社的創始人。”
“理學社?”趙行德轉動著酒杯,琢磨著文社的名字。
“正是,”陳東眼中閃動著熱光,“明天地至理,通古今之學,以聖王之道治天下。”二人將杯中酒幹了,陳東又和趙行德商量了一些文社的章程和製度。陳東頗有識人之能,直覺像張炳、鄧素、朱森、何方等人,雖有才學抱負,在實務幹練方麵卻不及趙元直,希望趙行德在理學社裏擔當一個類似總務幹事一類的角色。趙行德自覺出的錢比他人少,也就不好意思推脫太多,二人一拍即合,又多喝了幾杯。
那名妓李師師頗為曉事,陳東與趙行德商議文社事務的時候,她隻抿嘴抱著琵琶在一旁微笑不語,斟酒勸飲之餘,一雙妙目宛轉,隻流連於陳東身畔。大事談罷,又回到風花雪月的話事來,陳東提及趙行德作了幾首好詞,李師師便按照詞牌一一彈唱,琵琶聲脆,喉音婉轉,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屋簷滴水叮咚,隱隱有節拍之聲,與歌聲相合,宛若天成。趙行德陳東二人清歌送酒,俱都酩酊大醉,相攜踉蹌回到齋舍。
一路上被雨水所激,回到齋舍時兩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陳東意猶未盡,慷慨激昂道:“若朝堂袞袞諸公屍位素餐,外不能禦胡虜,內不能安黎民,是以天下興亡,正吾輩士子之責。我中國文化悠遠,山河富饒,生民數倍與四夷,隻要君上奮起,朝政清明,民氣勃發,中國必興!大宋必興!”趙行德不忍掃了他的興致,隨聲附和,二人在齋舍庭院中暢談到深夜,方才各自就寢。
數日後,丞相蔡京府邸書房中暖香正濃,蔡京信手接過邵府坐探傳遞過來的舊黨士子的詩詞抄本,讀到趙行德所作三詞一詩之時,不禁笑道:“好個不識時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晚輩,就算是夢筆生花,仙人撫頂,也該當受些挫折。”暗忖道:“趙惕新與吾作對數載,鬱鬱而終,到生的一個好兒子啊。待他在一班沽名釣譽之徒那裏去碰個頭破血流,再看看是否能將此子攏入袖中,不能用之,則須鋤之。”
旁邊幫閑的附和道:“這些舊黨以詩賦雅集為名,非議朝政,真該治罪。”蔡京擺擺手,道:“君子有容人之量,士大夫乃是國之棟梁,豈可輕易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