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丞相柳毅在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這才合上麵前的卷宗,準備回府。剛剛走到門口,走廊遠處傳來噔噔快走的腳步聲,書吏喘著粗氣將一份十萬火急的卷宗拿了上來。
“這麽晚了,哪裏出了事麽?”柳毅翻開卷宗,入眼一紙鴿書。
“大人,關中,關中的工徒叛亂了!”年輕的書吏於守道憋了好大一口氣道。
柳毅沒有理會他,將鴿書一目十行的看了過去,深深皺起了眉頭。鴿書是長安令崔乾清發來的,關中最大的工坊,邱氏工坊的七千多工徒突然起事,工徒將掌櫃的和百十名工頭都扣押在工坊裏麵,要求東家邱大瑞出來和他們結清工錢,還要官府讓他們去石山領取授田。商會已經調集了數千城衛軍準備強行彈壓,雙方正在邱氏工坊外圍對峙著。變亂的起因經過鴿書敘述得很模糊,隻籠統地請示如何應對。
“丞相,怎麽處置?”於守道眼中透著一絲驚慌,他老家正好在長安附近,可不能遭了兵災啊。他試探問道,“要不要調兵平亂?”
柳毅眼神一凜,看了於守道一眼,沒有說話,快步走出了去。於守道緊緊跟在柳毅的身後,不敢再多說話,送柳毅來到門口,虎翼軍護衛長王昭乾已經備好馬車,柳毅沉聲道:“去大將軍府!”隨即鑽入馬車,二十騎虎翼軍衛士翻鞍上馬,蹄聲陣陣跟在馬車身後,飛快地消失在街巷遠處。王守道仍呆呆地站在丞相府門口,暗暗想道:“不知丞相這去大將軍府,是不是去調兵平亂?”
來到大將軍府門口,衛士通秉後,守衛的虎翼軍衛士言道,張上將軍已經回府了。柳毅立刻命轉向張善夫的府上。張善夫來不及換上袍服,就穿著一身就寢的短袍紈褲見了柳毅。
柳毅給張善夫看了鴿書,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關中舊有府吏與商會工坊的糾葛很深,處事容易偏袒,當令賑濟署令袁興宗主持大局,若要平亂,關中諸軍應聽他號令,以免濫殺無辜。”
張善夫皺著眉頭道:“你要關中州縣聽袁興宗號令可以,要關中諸軍受他轄製,不和規矩,而且諸軍調遣都要護國府的府令,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他深知皇帝和相府在關中工徒一事上的態度,所以也盡力給予配合,但文臣號令諸軍,像柳毅這樣本身出將入相的人物自然有這個威望,甚至可以事急從權,但像袁興宗這樣純粹的文士出身,沒有護國府的府令,諸軍是絕不會聽他號令的。
這在柳毅的意料之中,他眼神微動,沉吟片刻,道:“那我先下函關中州縣,由袁興宗全權處理此事吧。行軍司可否同時下令,關中諸軍各自謹守營壘,沒有護國府的府令,不得擅自幹預商會和工徒的糾紛。”
他緊盯著張善夫,這才是柳毅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諸軍雖然沒有護國府府令不得擅離駐地,但商會自治的領域和軍府的駐地有模糊重合之處,說不定有一兩個與商會關係甚深的校尉甚至將軍勒兵介入,事情就複雜了。
張善夫點了點頭,頗有深意地勘了柳毅一眼,沉聲道:“丞相放心,這是應有之義。”
“多謝張上將軍相助,”柳毅沉聲道。
“丞相言重了,都是為了國家。”張善夫一邊說,一邊裹上了件熊皮大氅,來不及換衣服,就帶著虎翼軍衛士出門去了大將軍府頒下行軍司的軍令,嚴令各軍,在護國府府令下達之前,不得擅自介入商會和工徒的糾紛。柳毅也回到丞相府,下函關中各州縣,一切斡旋調停等處置,皆有賑濟署署令袁興宗全權負責,為防萬一,州縣可以動員團練各守本境,但不得介入商會和工徒的糾紛。
這承載著千百人人頭性命的鴿書發出後,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了,柳毅隻覺微微有些乏力,他深深吸了口氣,強子振作精神,再度登上馬車,連夜入宮,向陛下陳宣稟報此事。
天色拂曉,早餐吃了兩張豆角肉餡的烙餅,還有摻羊乳的油茶,趙行德隻覺渾身精力充沛,掛上腰刀,正要和李若雪道別去承影營的訓練場,院子外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趙行德開門一看,卻是一名素不相識的虎翼軍軍士,拱手道:“這位是承影第八營的趙校尉麽?”
“是我。”趙行德上下打量著他。
“在下高柏秀,護國府今日有大事商議,所以特地來請趙校尉。”那虎翼軍微笑著拱手道。趙行德看清了他胸前的材官徽記,點了點頭,靄聲道:“我的營隊急需訓練,耽誤不得,也必須去嗎?”他說來有些慚愧,周仲元讓他在西都這段時間常去護國府曆練,不知為何,趙行德卻隱隱對護國府有些敬而遠之。現在承影第八營的整訓初具規模,八個百人隊已經開始合練,趙行德每天都是早出晚歸。
高柏秀再次拱手道:“今日卻要商討重要國事,陛下親自蒞臨議事堂,在西都的校尉都必須赴會。”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趙校尉莫讓末將為難。”趙行德點了點頭道:“那可否容我先到營裏去一趟,也通知部下一聲。”
高柏秀笑道:“趙校尉無需擔憂,護國府早已派人告知了。”他牽著一匹馬,站在遠在外麵相候,神色自若,顯然,不是頭一次幹這種把在京中逗留的校尉拉到護國府去的事情。
到了這個份兒上,趙行德也不好再推脫什麽,隻回身和李若雪打了個招呼,又叮囑了前來幫忙的劉嬸,便匆匆備馬,跟著高柏秀來到護國府。仰望著高大的三疊重簷圓形穹頂,一股威壓之氣撲麵而來,趙行德不覺心神一震,整理了一下軍袍,邁步走了進去。
議事堂內原本寂靜一片,但顯然趙德是遲到了。開門的聲響驚動了兩百多名校尉不滿的目光,連坐在正對著議事堂大門的尊位上的陳宣都朝門口這個手足無措的校尉看過來。陳宣看著這個不安的生麵孔,坐在他旁邊的張善夫低聲道:“這便是承影第八營校尉趙德。”陳宣微微點了點頭。
趙行德隻覺尷尬無比,他朝左右望去,這些校尉有十幾個頭發花白的,但大都正值壯年,至少也是三十五六年紀。在學士府鄭相堂照過麵的餘藏雲和康德明各自高踞一方顯要的位置,也不知是規定的還是默認的,趙行德自然不可能上前和他們套近乎。正不知坐在哪裏的時候,忽然,靠近門口不起眼的一個位置上,有名校尉朝他點頭致意。趙行德覺得有些臉熟,見他向自己示以友善,順便坐在他旁邊的空位置上,低聲道:“在下趙德,不知在哪裏見過兄台?”
那校尉微微一笑道:“在下也覺得兄台麵善,大概這就是一見如故吧。”頓了一頓,沉聲道:“在下陳重,字千裏,安北驃騎校尉。”他麵容肅穆,舉止沉穩,卻語調溫和,令人心生親近之意。其實趙行德確實與這人見過一麵,隻是當時兩人皆心有旁騖,所以都沒留下什麽印象。
趙行德忙拱手道:“趙德,承影軍校尉。”陳重裏微微動容,卻隻輕輕“哦”了一聲,奇怪趙德不但如此年輕就是承影校尉權將軍,而且居然沒有聽說過太子名諱。他在漠北雖然能以靈州陳千裏之名隱藏皇子身份,但在敦煌識得他的朝廷顯貴就太多了,身為校尉至少也聽聞過太子陳重之名才對。“這個趙德,還真是有古怪啊。”
虎翼軍校尉餘藏雲剛剛想要說話,卻被趙行德這冒失的遲到者打斷了,見眾校尉重新將目光轉向自己這裏,方才對陛下拱手行禮,然後輕輕咳嗽一下,沉聲道:“諸位,人所共知,以文臣領軍乃關東弊政,此例一開,必將貽害無窮。”他此言一出,好幾個校尉就微微點頭,更多的是則是在心中稱是。關東文臣壓抑武將,令護國府對此極為警惕,此言道中了不少人的擔憂。
餘藏雲微微一頓,又道:“更何況,辛署令從不知兵,貿然掌軍,恐怕也不妥當。再者,關中乃國家腹心要害之地,僅僅造反的邱氏工坊,便有七千工徒,長安附近工徒不下七八十萬,這如同一把火放在了幹柴上麵,倘若不及時撲滅,恐鑄成大錯,所以我主張,當速速選任驍將,以快刀斬亂麻,舉兵平亂。”
他話音剛落,另外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道:“不知道餘校尉所說這快刀斬下,到底是斬哪根亂麻,是那為富不仁肆無忌憚的奸商呢?還是被逼無奈起事作亂的工徒?要知道這一刀下去,可就是成百成千的腦殼!”此人乃是白羽軍校尉楊任,相貌白皙俊俏如婦人,身形瘦高,但額頭極為飽滿,一雙眼睛隱隱含著的精光,讓人看過一眼便不會忘卻。他說話的聲調也很高亢,帶著極濃厚的陝北口音。
“事機萬變,當斷則斷,這個自然要前方將士決定,”餘藏雲淡淡道,“難道楊校尉要像汴梁官家一樣,千萬裏之外以陣圖遙製嗎?”他和楊任都是出身的關中的,卻每每針鋒相對。
皇帝陳宣高踞在尊位上,凝神靜聽著議事堂內校尉們的爭辯。身為皇帝,即便出於維持皇家尊嚴的打算,也是不能直接卷入到護國府的爭議中去的。如果護國府最終決定與皇帝的本意相違背,陳宣最多也隻能拒絕用禦璽以示不滿而已,因此還要冒著被兩府彈劾而被迫遜位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