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江寧府廩生棒殺蔡京、李邦彥一案,吳子龍被迫引咎辭去禮部尚書之位。此舉不啻公告天下,吳子龍乃鏟除大宋之禍害,蔡京、李邦彥兩大奸佞的主事者。他的去位,雖然有人拍手稱快,但更多的人扼腕歎息,甚至憤憤不平,一些人上書請朝廷勿要讓忠良寒心,一些人廣張揭帖為吳子龍鳴冤。
吳子龍執掌禮部以來,著意提攜理社的後進,為國家選材無算,門生遍布朝廷上下。但他律己甚嚴,雖朝夕門庭若市,卻不曾受人一文錢禮,所得俸祿的節餘也用來資助貧寒士子。理社後進的才俊當中,感念吳子龍恩惠的人極多。因此,他雖然被迫辭官,但大多數士子和普通百姓卻不以為他做錯了事。送別那天,除了陳東等清流重臣之外,鄂州及附近州縣官吏,尚未入仕的書生上千人,自覺前往武昌門碼頭相送。沿岸的百姓,觀者如堵,更為吳子龍大聲鼓噪叫好,熱鬧得仿佛不是送別,而是迎接新官上任一樣。
吳子龍應好友及門生相邀,將往杭州著書立說。武康縣乃吳子龍久居之地,他在西湖畔買了一處農家院落隱居下來。當年蔡京秉政,吳子龍隻是武康縣令。義士胡可及刺死杭州知府蔡鋆,胡可及被朝廷處以淩遲之刑。提轄武鬆盜取胡可及遺骸後,吳子龍公然將胡可及安葬在西湖畔,題墓碑以“大宋之義士”讚之。雖然東南州縣數萬人上書聲援,吳子龍因此第一次被貶丟官,此後他也一直以此為榮。
官船離開鄂州後,一路順江而下,每在一處停泊,當地清流都盛情相邀。對於這樣的應酬,吳子龍一律推掉,但消息傳出去,許多廩生都到碼頭上拜望他,對這些慕名前來探訪的人,吳子龍到不拒絕,無論對方聲望如何,財勢如何,他一律以禮相待,隻是宦囊單薄,前來拜訪的士人,隻有粗茶淡飯,船家小菜招待。然而,人人皆以得禮部尚書一見為榮。
吳子龍早年有嫉惡如仇之性,擔任禮部尚書後,更痛感官員良莠不齊,人人以利益相交,又以利益相互侵軋。朝廷命官己身不正,以至汙吏橫行,上行下效,積重難返,人心淪喪,世風日下。禮部革退了一個貪官,從前並無劣跡之人坐上官位,結果在很快又在渾濁的官場風氣中墮落下去。這種情況,並非是斬殺一兩個大奸大惡之徒所能扭轉。因此,吳子龍認為要挽此末世之衰,須得用重典和教化人心雙管齊下不可。他覺得本朝的“宋刑統”失之於過寬,已不能起到匡扶世道人心之效,隻是他身為禮部尚書,既沒有時間精力,又不好幹涉刑名之事。如今雖然丟了官位,他反而一身輕鬆,決心聖人所謂“導之以禮,齊之以刑”,編纂出一部名為的“宋禮法”新刑律。這件事他在書信中與很多同道好友,以及弟子門人都談及過。
到了杭州隱居下來之後,吳子龍就閉門謝客,與若幹門人一起研討禮法,著書立說。但是,朱森來訪,吳子龍卻不能不見。朱森既是理社元老,又趙柯的國舅。他在竹林書院講學育人,聲望不下於陳趙曹吳等人。陳東秉政後,理學大興,曹良史、吳子龍等人都位高權重,相互間也有衝突,唯獨朱森超然於朝政之外,與眾人的情誼未變。但當理社不得不改奉“趙杞”為天子時,身為趙柯之國舅,朱森未出一言相責。單單這分度量,就令吳子龍不得不佩服。
杭州府郊外,一處竹林掩映青磚泥瓦的院子,此處便是吳子龍隱居之所。
書齋內彌漫著股墨香,桌上堆積著字跡工整的手稿,書桌左邊是包括“尚書”經注在內的曆代刑律,右邊是周禮、易經、論語等儒家經注,在滿地的典籍中間清理出一塊狹窄的空地,擺了一張小方桌,桌上一壺兩杯,吳子龍和朱森對麵而坐。
“寒舍簡陋,”吳子龍難得十分客氣,笑道,“這刑名之學,朱兄有什麽見教麽?”
“刑名之學,並非愚兄所長。”朱森到不是客氣。同樣想要挽救世風日下,他專注於節製人欲,順應天理之學,與趙行德頗有共鳴之處,但在刑名上麵,他卻涉獵得不多。吳子龍窮盡心血編寫《宋禮法》,等閑人見不到他,見到他的人,必然要談及這本尚未完成的煌煌巨著。在吳子龍執意請求下,朱森斟酌道:“吳兄匡扶人心的宗旨雖然不錯,但吳兄欲盡廢‘八議’之法,隻怕在朝堂上的阻力極大,再如‘貪墨受賄者,縱一錢一線之微,亦坐贓去職,終身不得敘用。貪墨受賄值千錢者,流一千裏,每千錢加流一千裏,貪墨過三千錢者,處以絞殺。’是否過於嚴苛?如此照此刑罰,我朝的官吏,隻怕沒有幾個不處絞刑的。”朱森暗想,《宋禮法》如此之嚴苛,待吳子龍聽說那件事情,不知又會如何主張?
“貪墨受賄,絕不可姑息養奸!”吳子龍搖頭道,“朱兄,你生在富貴之家,區區一千文錢何足掛齒,但你有所不知,可是對升鬥小民而言,一二十文往往就能逼出人命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受賄的官員也要給人家好處。貪墨和賄賂,都要成倍,甚至幾十倍的壓在百姓身上。地方官不敢得罪士紳豪富,往往要取之於民,朝廷的賦稅本來已經過重,百姓怎能再承受起濁物的敲詐勒索呢?和百姓因貪賄所受之苦難相比,區區免官、流放之刑,我還嫌輕了呢!”吳子龍喝了口茶,又歎道,“至於‘八議’之說,議親,議故,議貴,議賓之類,雖然是上古之製,但今時足以助長奸惡。蔡京何人?三朝老臣,因此朝廷要殺他千難萬難,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王子犯法,不能與庶人同罪!‘八議’之說,使律法隻能製約雞鳴狗盜之輩,而姑息了真正的巨奸大惡!法網之失,可過吞舟之巨鯨,令我大宋綱紀無存,落到如今這田地,正是姑息養奸之過!”他講到激動處,一掌拍在地上,震得桌上杯盤搖晃。
朱森皺眉,心中覺得這說法危言聳聽,但他此行有求於吳子龍,也不直接反駁他,隻沉吟道:“這兩條且先放過,那‘男女私奔,相差四十歲以上婚配,寡婦居喪不滿三年再嫁,與諸奸相同,有夫奸者並斬首棄市,無夫奸者男杖五十,女仗三十。’這律令前朝都聞所未聞。男歡女悅,律法能管人家的家事嗎?”
吳子龍正色道:“這些情狀,要麽不合禮法,要麽多強逼強取。所以如此......”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勉強,又特意解釋道,“所謂出禮入刑,禮法之外,便當是刑罰。前朝律令粗疏,在禮法和刑罰之外,還有許多空白之處,所以才導致世風日下,遵守禮法的人反而不容於世。光靠教化已不能糾正世風,如今唯有矯枉過正,‘導之以禮,齊之以刑’,製定一部真正‘出禮入刑’的律令來,才能使奸人無隙可乘,讓世人都知道我大宋的禮法不是兒戲。”
“買賣奴婢之事,曆朝也未加禁止?”
“曆朝雖未禁止,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朱森點點頭,歎道:“那‘隻要有人旁證,不需契據便算訂約’,豈非讓人都開不得玩笑,大家說話都得小心些了。”
“君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吳子龍道:“豈能輕易口出誑言,再說了,這旁證者若是作偽的話,也要受反坐之刑的。”他開始雖然虛心求教,但朱森多質疑了幾次,心中也有不高興了。
朱森暗道“如此苛刻的律令,必不能通行於天下”。但他深知吳子龍的個性,也沒有一意勸說,反而提起了不久前發生在舒州的另一件事。有幾個無恥之徒,幹了逼良為娼之事,苦主到官府告狀,官府懼怕那奸徒的靠山,隻拿了幾個替罪羊,見苦主不服,反而將苦主戴枷示眾。朱森的一名門人恰巧得知此事,寫信告訴於他,此事官府、州學都向著奸徒,苦主無依無靠,在這麽拖下去,隻怕要逼出人命來了。朱森雖然有心懲惡,卻因為國戚的身份,恐怕招人物議,便找吳子龍出手幹預。
“奸賊!”果然,朱森尚未說完,吳子龍就拍案而起,憤然道,“此等奸徒,若不嚴懲,我們和蔡京李邦彥何異?”
他負手而立,因為極度的憤怒,臉色有些可怕:“最為可恨的,是這些人居然能一手遮天,使一方百姓不知我大宋之有禮法!敗壞風俗,使世風日下。依我看,戴枷示眾的,應該是舒州知州和學政!”他轉了兩圈停下來,按捺住怒氣,對朱森道,“朱兄放心,此事會有一個公道。”見朱森臉上猶有疑色,吳子龍又道:“俠以武犯禁,遼軍北退之後,刑部一直想把民間的火銃都管起來,但此事哪那麽容易,溫循直有求於我,這事情,他若不管,他的事情,我也不管了。若奸邪不除,大家犯禁才好呢!”
“如此,我代一方百姓,”朱森點點頭,正色躬身施禮道:“謝過吳兄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