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順著亂兵的人潮往童貫的大營湧去,此時此刻,河北大營中沒有安全的地方,伴隨有仇怨的軍卒開始互相鬥毆,嚴苛的軍官受到士兵的圍攻,秩序進一步混亂了,甚至有營帳也被點燃了。河北大營火光熊熊,喧囂動天,連外麵跑馬射箭的克烈部騎兵也不明就裏地停了下來。
鎮北第一軍指揮使辛興宗還沒來得及回稟,外麵的喧嚷吵鬧已經起來了,夾雜著“殺閹人”的高呼,就連高居帥位的童貫也聽得清清楚楚,都部署大人的臉一下子便沉了下來。掌書記周鼎臣喝道:“到底是哪軍的謀反作亂?”童貫看向剛剛走進來的辛興宗,又朝跪在地上的田世珍轉去。
辛興宗隻覺脊背一涼,不敢怠慢,躬身秉道:“大人,是克烈部謀反,假意收下五千匹布帛,非但不肯歸營,還殺了我派去運送的軍卒。”辛興宗答非所問,童貫眼中現出一絲怒意,周鼎臣與辛興宗素來交好,當即對他使了個眼色,喝道:“難道克烈部已經衝進大營了嗎?”辛興宗猛醒過神來,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大營中四處聚集了眾多亂兵,叫囂著要和胡騎交戰,末將謹遵大帥的軍令,嚴令諸營務必戒急用忍,不得放出一人一騎出去,隻待大帥軍令!”
辛興宗言辭恭謹無比,又是童貫向來倚重的心腹愛將,聽他稟報了外麵的情況,童貫的臉色方才緩和下來,緩緩道:“將士們求戰心切,雖然是好事,但如此聚嘯軍營,卻當嚴懲那領頭之人。”他頓了一頓,自覺話語裏毫無紕漏,沉聲道:“興宗,你出去宣喻眾軍,各自歸營待命,不得喧嘩。”又對鎮北第二軍的韓世忠道:“克烈部居然詐降我朝,企圖謀反作亂,你且速去整隊,一旦大營平定,便出陣擊破這些夷種。”說完閉目凝神,也不管地下跪著的田世珍滿臉驚疑不定的神色。
眼看著韓世忠與辛興宗領命出去,周圍的諸將相互使著眼色,都從各自眼中看出極為緊張和忐忑的情緒。河北行營已經多年沒有經曆過營嘯了,但並不意味著這些幾乎三代都從軍的將領不知道營嘯的可怕。軍卒大都是粗人,將領也不會跟軍卒講道理,治軍之道就一個字,嚴。軍棍算是最小的懲戒,軍律有七禁五十四斬,動輒殺人,殘肢,貫耳。嚴苛的軍紀造就了軍隊,也使軍營中積累著極高的怨氣,而一旦爆發,這種怨氣有可能使平時哪怕最怯懦的小卒變成亡命的悍匪。
大觀二年,益津關有一次因為軍糧貪墨得太厲害而營嘯,結果守將僥幸逃脫,州官卻死了,底下的官員胥吏死傷更慘,州關城被亂兵洗劫一空。田世珍當時便在益津關,便親眼看見過一個老婆跟人跑了的軍漢,因為點卯遲到了挨了軍棍,結果嘩變那天這軍卒就衝進負責軍法的行軍司馬的營帳,一連殺了六人,傷十一人,田世珍胳膊也挨了一刀,幾乎傷到骨頭,到現在每逢刮風下雨還隱隱作痛。他跪在地上,也顧不得自己的事兒還沒說清楚,眼神已經飄向帥帳外麵那明明滅滅的火光和樹影。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見辛興宗狼狽不堪地奔了進來,跪地秉道:“末將無能,亂兵已經目無軍法,中間還夾雜著好些亂賊煽動,射箭,防火,末將也險些中了箭,請都部署大人速速點兵平亂!”
童貫原本微閉的眼猛然睜開,滿含怒意地盯著辛興宗,正欲斥罵這個沒用的混賬東西,卻見辛興宗的頭盔不見了,軍袍也被扯爛了,渾然不似作偽,他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可收拾了。這邊地和京師,委實有些大不相同了。時值此時,他才將目光往左右看去,隻見眾將都麵麵相覷,行軍司馬王彥道:“軍中營嘯非同小可,事已至此,都部署大人當以親兵緊守大營,勿要讓這些亂兵衝進來,令各軍指揮使立刻回去整頓部屬。等營嘯的軍卒鬧夠了,也便自行散去了。”
隨著王彥的話,河北行營眾將都朝上望去,童貫卻有些猶豫不定,這些人回去以後會不會幹脆謀反?害了自己性命,往亂軍身上一推,一了百了。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營嘯亂軍難以收拾,放這些軍將出去用處也不大,莫不如將他們都扣在大營之中,待到天明,若正如王彥所言,軍卒們鬧夠了,也自行散去,再放這些軍將出去收拾殘局不錯。幸好,河北行營駐紮在河間府城外麵,這營嘯的事情,還可以遮掩過去。
計算起利害得失,童貫便恢複了鎮定,頗有幾分大將風範,指著辛興宗道:“大家也看到了,外麵正亂兵咆哮,四處毆擊上官,諸軍指揮使此時出去恐怕難策完全,不如留在帥營之中,待到營嘯亂兵慢慢消停之後,再行出去整頓部屬。”
底下的將領們此刻心裏也沒有底,聽童貫如此說,也就順水推舟,沒有人主動請纓出去收拾局麵。鎮北第二軍的韓世忠回來秉道已經整隊完畢,但亂兵阻塞了營中道路,無法出陣,童貫就勢將第二軍調到帥帳周圍,騎兵下馬,和原來駐守在帥帳旁邊的第一軍和第三軍部分士卒,設置鹿角弓弩等,隻要亂兵靠近便亂箭攢射出去。
就這樣,河北大營都部署以下十幾位將軍,就在亂兵的喧嘩聲中幾乎挨到天明時分,豎著耳朵聽外麵的聲音。因為韓世忠乃是善戰之將,童貫命他負責把守帥帳,每隔一炷香時間便派人來稟報外間形勢。營嘯的亂兵沒什麽組織,四處搶掠鬥毆之外,一波又一波的衝到帥帳前麵,被亂箭一射便四散而去,有的繼續在大營中遊蕩,有的幹脆打開大營寨門,自行離營出去劫掠附近的鄉村,這股子亂兵如此之多,有步有騎,就連在外麵一直遊蕩著的克烈部三千多胡騎也無法阻擋,幾次短促的戰鬥之後,克烈部騎兵見宋軍雖然隊形散亂,但源源不絕地從大營中湧出來,便往北退了兩裏。
和其他的亂兵一樣,趙行德也無法進入帥營,稍微靠近便有亂箭射來,高聲喊叫,聲音根本聽不清楚,黑暗中火光明滅,誰也看不清五十步外到底是誰,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找套普通禁軍的軍袍罩在外麵,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為了各種原因而相互鬥毆的軍卒,因為不斷有軍卒出營而去,營中的亂兵確實也在慢慢的減少,喧嘩鬥毆的聲音也是,但是就在這天色將曉未曉之際,外麵爆發出更大的聲音和火光。趙行德凝神一聽,頓時大驚失色,亂兵們呼叫的竟是:“遼人殺過來啦!”“遼人騎兵!”
此時河北行營的四麵都出現了大股的遼人騎兵,數量眾多,兵甲犀利,從大營的寨牆朝外望去,隻覺得漫山遍野都是遼人騎兵不斷晃動的火把,似乎源源不絕的遼人騎兵從不遠處的山坳後麵湧出來,到處都是,天色微微破曉,遠處最先出現的不是朝霞,而是四處冒起的濃煙,那是被遼國騎兵沿途點燃的驛站與農舍在燃燒。
“真是天助大遼!”耶律大石被數百鐵林騎軍簇擁著,馬鞭一指四門洞開的河北行營,高聲喝道:“縱火燒營,活捉童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