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人在二月間入寇河北,震動京師,仰仗了河北、河東行營的精兵猛將,總算將遼人逐出河北地麵,困守高陽關。
天下太平,汴京市麵惶惶不安的情緒,也一掃而空。京城市井的紛繁喧鬧,總是用它宛如風沙侵蝕一般的非凡功力,將一切非凡事件的影響在無形間化為遙遠的浮雲。河北大捷的消息傳來後不過數月的時間,相州這等偏僻州縣還在津津樂道的時候,汴京的新聞早已不知換過多少話題來。其中最為集中的,便是東宮將要易儲的事情,太子趙柯在河北栽了個大跟頭,朝臣們心照不宣的奔走聯絡,就連市井百姓也傳得有鼻子有眼,據說隻待八月秋闈之後,便要易儲了。
沉寂過一段時間的市麵越發的熱鬧起來,七夕佳節就這樣不期而至。為了補上前段時間市麵清淡的虧空,潘樓街東宋門、州西梁門、瓦子北門、南朱雀門馬行街等汴京各處的攤販特意陳設出花色繁多的精巧泥人兒,其中最上等的產自江南的蘇州,飾以金珠牙翠,放置在雕花木欄座上,個個逗人喜愛得不得了。富裕人家的孩童做了新衣,打扮的粉妝玉琢,手拿著新發的荷葉,宅子內外到處亂跑,向娘親姑姑討要油炸的巧果、花瓜等時令吃食。
當然,七夕節最為傳統的一樁事情,乃宅中的女眷對月乞巧,便是手拿針線對著月光穿針,這乞巧的針有雙眼,五孔諸多花樣,誰能先穿過,誰就得了織女娘娘的眷顧。話說到織女娘娘,不免就有人想到天河相隔的一對有情人,往往睹物傷情。為了寄托情懷,汴京的商販特意將單枝的蓮花栓在一起,取了個並蒂蓮的美名,大戶人家買來陳設,圖個吉利。
和婦道人家不同,讀書人對七夕卻另有一番解讀,因為天上北鬥七星第一顆名為“魁星”,有大魁天下之意,故而這七夕稱作“魁星節”,因為八月秋闈將至,故而又做“曬書節”,進京的舉子遍布汴梁各大客棧寺廟,彌漫著一股野心勃勃而又緊張激動的情緒。在這種時候,與佳人月下相約共度美景良辰,無疑是很多人的奢望。
對趙行德來說,這般奢望確是活生生的現實,七月初五他兼程抵達了汴京,七月初六便因為備考而搬入了李府,這年七夕,便是在李府的花園裏與李若雪一家度過的。
趙行德從河間軍前效力回來,拘於禮法,隻能恭恭敬敬地陪著不苟言笑的嶽丈大人說話。
夏日的滿園清涼,輕羅小扇,衣袂飄飄,暗香流轉。李若雪仿佛特意打扮過一般,唇紅齒白,明眸善睞,不為人知地觀察著趙行德在氣質上的變化,卻又故作若無其事,拉著宅中的幾個丫鬟一起乞巧穿針,笑語玩鬧之聲不絕,她母親王氏麵帶著笑意在旁看著。對這些女眷來說,難得七夕是堂而皇之的女子的節日,有講究的人家,後院都擺著供桌祭祀織女娘娘。
未婚夫妻暗送秋波。旁邊的諸人,都看在眼中,笑在心裏。
在李府安頓下來之後,趙行德翌日便登門拜訪座師,晁補之之子晁少輔在他赴河北之時恰好調回京師,擔任了京畿中牟縣主簿,從邊地調到京畿,實則是升了。趙行德也與晁少輔在河北緣慳一麵,此番在汴京見著,談起河北之事,都很是唏噓。晁少輔原先駐地便在高陽關道,故舊袍澤,大都為國捐軀,令他扼腕不已。
“這本書當真是你所做麽?”晁補之拿出印製簡陋的《河間英烈傳》問道。
“正是學生所做,教河間軍卒識字之用,不想怎麽便流傳了出去。”趙行德道。剛開始的字本如果是淡而無味稀粥的話,現在所用的便是行軍時添加了各種調料的辣煮湯羹,但顯然很不和許多老人家的胃口,連最支持他的朱森和張炳等,都大搖其頭。
晁補之沉默了片刻,趙行德心中惴惴,對晁補之的意見,他還是格外重視的,便問道:“恩師覺得可有不妥麽?”
晁補之一愣,回過神來,擺手道:“沒有什麽,一時想起了些往事。你能俯下身段,腳踏實地的做事,很不錯。”
趙行德走後,晁補之在書房中坐了片刻,取出一本書冊,印製的字體很大,不甚精美,翻開看時,裏麵盡是些缺筆少畫的文字,但都能勉強辨認,反複隻用三百個常字行文,所述農時稅賦律法之類,皆關中隴右一帶的方言,淺顯易通。
反複對比趙行德所做的與這小冊子的異同,晁補之正待將書冊放好,家人來稟,故人蕭並來訪。
晁補之歎了口氣,命人帶他到書房來見。
蕭並麵容清朗,身著儒袍,腰纏玉帶,舉手抬足間,都一派儒雅斯文,但晁補之卻知道此人的根底,他祖上乃遼國後族人,一場大變故之後舉家逃入夏國,已曆數代,坐臥起居與漢人無有不同,平常以中國人自居,連契丹話都不會說了。深得夏國丞相府的重視,並委以國使之任,常年在汴京走動於公卿之門,表麵上遊說朝廷重臣結好夏國,暗地裏還做了些什麽,就不為人知了。
“無咎兄,多年不見,風采依舊啊。”蕭並笑著拱手道,隨意坐了下來,仿佛前兩天才剛剛來過一般。
晁補之站起身形來拱手道,“蕭國使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有何貴幹?”揮手止住家仆退出,讓他便在書房內招待。
這一舉動讓蕭並臉上微微顯出尷尬之色,歎道:“無咎兄未免太過小心,今時不同往日。”他心裏微微覺得愧疚,住口不言。
晁補之臉色變冷,哼了一聲。他與蕭並原本是夏國學士府中的好友,自夏歸宋之後,蕭並不久便榮任國使來到汴京,三番四次與他宴飲交往,晁補之不虞有他,誰知蕭並此舉竟然暗藏禍心。當時朝廷對在夏國旅居多年的晁補之原本便心存疑慮,又見他和蕭並過從甚密。蕭並在宋國朝廷重臣麵前,有意無意提到,晁補之在夏國所受皇帝恩寵如何,對大宋朝政指摘如何等語,大宋的皇帝,當朝的重臣,都不敢輕易啟用晁補之了,他本性又是寧往直中取,不忘曲中求的,輾轉來去,居然被貶斥到太史局,平生抱負不能施展。晁補之並非傻子,醒悟過來之後,便和蕭並斷絕來往。十數年來,二人雖然同在汴京,除了因為公事之外,偶爾見麵,打過的招呼沒有超過十句。
書房裏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晁補之沉著臉,端起茶盞來喝,沒有搭理的意思,蕭並臉上帶著笑,左右張望,忽然看到桌案上放著的那舊書,驚喜道:“先皇禦賜的字本,無咎兄還珍藏著啊。”說著不待晁補之同意,便上手摩挲,笑道:“此乃開國皇帝欽定的第一版,因為開國時篳路藍縷,所用紙張簡陋易碎的關係,存世已經不多,大部分都被皇家收回去了。無咎兄身兼古文,詩詞,物性,數術,天文五門學士,才冠群英,先皇也才會欽賜此物啊。”他翻開字本,又嘖嘖讚道,“品相如此完美,居然還有三代先皇的玉璽,真是難得的珍品。”
晁補之淡淡道:“陳公欽定此本,其用意乃是開啟民智,貴國先皇錯愛鄙人,欽賜此冊,意在激勵學士府眾人在求學問道之際,不忘教化百姓之天職。似蕭兄這般執著於品相,璽印,未免舍本而逐末了吧。”將那一冊書從蕭並手中拿了過來,伸手撣了撣灰塵,似乎蕭並這一碰,便將那舊書弄髒了一般。
他順手將書放在桌上,封底朝上,不知此書的哪一任主人在上麵提了一句詩“劍非萬人敵”,筆跡潦草,如龍蛇飛舞,卻似有說不盡的豪邁、蒼涼、委婉、激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