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昌澤乃是天山南道地勢最低窪處,源自天山、阿爾金山、昆侖山的冰雪融水,最終匯流成塔裏木河、孔雀河、車爾臣河、疏勒河等七八條河流,再注入蒲昌澤。趙行德從軍情司給的地圖估計,蒲昌澤的湖麵麵積可能超過五千平方公裏。各大河流曆年注入蒲昌澤的水量都有不同,使得湖麵盈縮遊移,在湖濱留下了大片的沼澤地帶,蒲昌澤畔許多原本能夠通行的道路,也因為湖麵與沼澤地帶的變化遊移,成了死路。
驛站周圍的數條商路,若隱若現地向西方延伸,沒有多遠,便隱沒於從生的水草中。若是沿著這些商路行軍,可能被導入歧途。若不沿著商路行軍,則容易陷入沼澤。注入蒲昌澤的各大河流在湖泊附近又分出諸多岔流,使蒲昌澤周圍河渠縱橫,難以辨別到底哪一條才是且末河的幹流。
“我以為當避開蒲昌澤,向南行軍到沙漠與沼澤之間半幹的地帶,然後一直向西行軍,直到遇到且末河為止。”趙行德指著地圖,在蒲昌澤的南麵,是一片流沙,他估計流沙與蒲昌澤之間,至少一片較為幹硬的地麵。這樣,就不必受沼澤的限製,商道河渠的誤導,走一條近於筆直的行軍道路。
“你是說,要離開道路行軍,”杜吹角沉吟道,“還要走流沙的邊緣。”他忽然笑了,“未免太冒險了吧。”
“就是,有路不行,沒有道理。”其他幾名十夫長附和道。
“走流沙邊緣,未必沒有危險。”
“這樣行程至少多一倍,要繞好大圈子。搞不好要耽誤行軍誤期的。”
“隻見過走錯路的,還沒見過有路不走的。”
還有人竊竊私語道:“菜鳥果然是菜鳥。”
甚至連簡騁都以懷疑的目光看著趙德。反而王童登目光微微閃爍,認真打量起趙德來。
盡管絕大多數人都反對離開蒲昌澤既有的商道繞行,趙行德仍然臉色不變,他站起身來,環視著在座的十夫長們,沉聲道:“各位,請恕我冒昧。深入蒲昌澤畔的水草沼澤,無論選那一條道路,都隻是在賭。一旦誤入歧途,因為沼澤地的限製,唯有折返而已。行軍所需要的,不單單是道路,還要隨時修正方向的自由。而深入蒲昌澤,失去的,是改正錯誤的機會,以及成倍的時間耽擱。”
趙德平常都非常和善,此刻竟固執己見,當時便有幾個十夫長看不過去,紛紛道:“趙什長,未免太多顧慮了。”“大隊離開過道路行軍,很難不失期誤事的,你難道比李廣還厲害麽。”“道路雖然不明,但方向總是知道的,一旦發覺不對勁,立刻折返也沒什麽。”
杜吹角微微笑了,問趙德道:“你說完了嗎?”
趙行德掃視了一遍在座的十夫長,除了簡騁、王童登等幾個年紀稍輕的什長對他投來同情的目光,其他人都是不屑一顧的,軍中最講資曆,一個剛剛從軍的什長指手畫腳,要行軍離開道路,是無論如何不行的。趙行德想明白這點之後,對杜吹角拱手道:“我說完了,恕我冒昧。”
“好,你坐下吧。”杜吹角笑道,轉頭對其他幾位爵位與年資都高的十夫長道:“大家覺得,走哪一條道路比較合適?”眾人又湊在一起,分析哪一條道路更像是最近商旅通行過的。
軍議結束後,大部分十夫長都覺得應該走筆直向西去的一條道路,便確定下來,準備明日出發。簡騁跟在趙行德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行直,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但是......”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趙行德笑了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我也希望所選的這條路是通向且末河的。”
回到隊裏,軍士們已經在自埋鍋造飯。“趙隊,趁熱喝吧。”軍士陳永奇給趙德端來一盆醬湯,剛才軍議的時候,趙德貿然出頭提出離開道路的荒唐建議,被老資格的十夫長們修理的事情,已經在軍營裏傳開了。有人譏笑,也有人為趙德不平。其實這個提議本應該得到更鄭重的考慮,隻因為提出它的人資曆不夠,便被一把抹殺了。
趙德端起熱湯,喝了下去,閉上眼睛,感受著一股暖爐在腹中蒸騰。夏國對長途行軍的補給,幾乎達到了這個時代的極致。每個十人隊帶著四匹馬,兩輛大車,五頭駱駝運輸行軍所需的輜重。除了給牲畜的精料外,軍士攜帶的幹糧,有牛羊脂塊,風幹硬得像石頭的肉幹,壓實的幹麵團,風幹的菜團,乳酪塊,鹹醬包。夏國的軍士大都會辨識一些可以食用得野菜,每當條件允許的時候,行軍餐先是將一小塊幹麵團用熱水化開,做成一鍋很稀的麵湯,然後將各種食材投入進去,連同左近收集的野菜一起煮開。這樣的行軍餐,雖然比李若雪素手烹製的差很遠,但至少不難以下咽,而且基本不會拉肚子。
“趙隊,我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陳永奇、劉政、石延、譚炳龍等隊中夥伴圍攏過來,在前段時間的行軍中,趙行德既沒有擺什長的架子,又將隊中事務處置得井井有條,其它幾個軍士,對他慢慢有些心服。每到一處行軍地圖上經緯線穿過的山川、河流、城鎮,趙德都要仔細地用觀天定位儀測定一次,以此來掌握觀天儀的用法,糾正它的誤差。幾個行軍司馬開始還以為他裝腔作勢,直到趙德偶爾跟他們談起,這觀天儀的誤差大概在二十裏左右。三個行軍司馬都吃驚不已,十裏的定位誤差,在行軍司來說,也是極其罕見的了,非得各種裝置本身調得極準,觀測天象的時刻也拿捏得極準不可。
望著隊裏幾個人安慰的目光,趙行德微笑著道:“道理不是人說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道理隻會自己證明自己。”他放下已經喝幹的湯盆,敲了敲,笑道:“我也希望一下子找到且末河,提前抵達且末城,說不定還有時間撈點玉石。”
“趙隊,且末真有玉石嗎?”譚炳龍問道,這些天趙行德和眾軍士晚上宿營時,無事閑聊,竟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開始大家還以為他信口胡吹,後來有幾處地方恰好和各人所知道的印證起來,便有些佩服他見識廣博。
“當然了,大家知道於闐美玉,卻不知主要的產地就在且末。”趙行德笑道,隨手用幹草將湯盆擦洗幹淨,放入行囊,“主要的礦脈定然都已有主,我等隻能碰碰運氣。”
夏國的定製,是誰發現了礦脈,便有開采權。朝廷隻收取礦稅,監督礦藏的開采不得破壞當地的水土。所以在夏國有無數年輕人,習得觀天定位之術後,便背著行囊,在廣漠無垠的西域和漠北四處勘測,一旦發現了礦脈,測定了它的位置,便可到丞相府登記,然後在競拍會上賣出去。無數輩人都難以積累的巨額財富,就此到手,刺激得無數年輕人研習觀天定位與找尋礦脈之術,夏國在短短百年間,在西域和漠北所發現的各種礦藏,超過了從前所有朝代的累積的總和。
晚飯過後,趙行德照例將那具觀天定位儀架設起來。這處驛站在軍用的地圖上,也是標注了經緯的,顯然的十分重要。就要進入沼澤,至少要把出發的位置搞清楚。
他打開和觀天儀配套的一個木箱子,一座被絲綢棉布包裹著的擺鍾露了出來,倘若安安穩穩地放著,趙行德相信它每天的誤差定在一秒之內。
正午的時候,趙行德才把它的時間校準,不知道半日的顛簸,這座老爺行軍鍾又抽風了沒有。趙行德苦笑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行軍鍾搬了出來,注視著鍾麵的刻度,現在他已經習慣一個時辰一百二十分鍾的算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