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一天一夜,北渡的軍卒達兩萬餘人,再加上原先留守漢陽和陽邏堡的火銃營,江北防守的兵力達到了近三萬人。趙行德一待禦賜的金銀錢送到,當即分與眾軍,上下一視同仁,都發給一枚“聖宋通寶”銀質禦錢,待將來與遼兵接戰後,再視軍功頒發金銀禦錢,此番恩遇非常,諸軍歡聲雷動。許多軍卒一輩子都隻用過銅錢,沒用過金銀,更歡喜得跟什麽似地。有人將禦錢刻上自己的姓名,有人把禦錢縫在帽子裏,有人縫在褲腰上,有人縫在內衫內麵,有人則用繩索掛在脖子上。
“老王,把你的賞錢賣給我怎麽樣?”李伯藥笑問道,“我出兩百錢。”
王邦疑惑地看他了一眼,從懷裏摸出了銀質製錢,拿到嘴邊吹了吹,又放在耳邊聽響兒。這是發下禦錢以後才學會的動作,王邦投軍前是窮得叮當響的,也不知道銀子吹響是什麽動靜。李伯藥見狀笑得更歡,拍著他的肩膀道:“別吹了,禦製銀錢哪能有假?這一枚足色兩錢銀子,折成市價,正好是兩百錢,說好了,咱們兩不相欠?”說著就從懷裏摸出兩百銅錢。銅錢用紅繩子穿了,一大摞沉甸甸的,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看上去要比小小的銀禦錢有誘惑力得多。
王邦不禁有些心動,正待答應。都頭於希田看不過去,笑道:“伯藥不要欺負老王,他將來後悔,說不定要和你動刀子。”他走過來,將王邦已經伸出一半的手推了回去,對他道,“好生收著,這個是無價之寶。如果咱們能活下去,就把它一代代傳下去,家門光彩,莫說兩百錢,就算是兩百貫,兩千貫也難買的。”他的話語裏帶著一絲異樣,目光朝著遠方,正好鄧素和趙行德一邊說話,一邊從炮台走下來。
“從前聽趙兄屢敗遼賊,兄總是不信,”鄧素感慨道,“百聞不如一見,今日才知元直的手段。”他指點著漢陽城內外忙忙碌碌的軍兵,歎道,“一日夜之間,這東南行營便如天壤之別。”他轉身站立,壓低了聲音道,“元直好生做,此戰過後,陛下定有重用,出將入相,不在話下。”
趙行德轉過目光,沉吟答道:“封侯非我願,但願胡塵清。”
鄧素微微一楞,笑道:“元直有隱逸之意,隻是到了那時,又該當仁不讓了。”原先鄧素還隱隱擔心著趙行德名望既高,又擁兵自重,現在則將這些憂慮去了大半,暗想道:“元直和少陽等人,終究不全是一條道上的。曹楊根深蒂固,嶽韓各有所屬。唯有元直,兵權委之其人,倒是穩定朝政的一根柱石。陛下倒是眼光獨到。
“先不說那些,”鄧素拱手道,“將來收複汴梁,愚兄做東,請元直上鞏樓,不醉不歸。”他說出這句話,鄧素心下極是痛快,仿佛太學同窗時指點江山一般,指著遠方道,“昔日朝廷擴充太學,置一百二十齋,選天下才俊三千,便欲使人心一,天下有識之士協力同心,仁政之澤及於天下,共享太平盛世。”
趙行德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天邊,胸中亦有感慨萬千,忽然,他的目光變得警惕起來。在北方的江天相接之處,隱約出現一線帆影,這絕不是零散的漁船或渡船,而是幾乎遮蔽了整個江麵的龐大船隊。
完顏宗弼站在五牙戰船的船頭,看著大江兩岸聳立的城池和橫江鐵鎖。宋軍發現遼軍水師大至後,正混亂不堪地從岸邊碼頭起錨,更有不少人幹脆棄船朝岸上逃去。鐵鏈原本是襄陽軍阻止漢軍炮船溯江而上的,現在卻用來阻止女真水師順江而下。完顏宗弼鼻端發出一聲冷笑,下令道:“用鶻舟放火,燒了那條鏈子。”
女真部落最愛用以樺樹皮製成細長輕快的小船,遼國水師中也有大量的這樣的小船,號稱鶻舟。五牙大船上戰鼓雷響,數十條鶻舟滿載著柴火直衝著橫江的鐵鏈衝去。鐵鏈雖堅韌,但不耐火燒,隻需用火攻將其燒軟,然後用大船硬衝,就能把鐵鏈衝斷。
前麵兩日,宋軍匆匆撤退,征調了無數的官船民船,隻要停泊在岸邊,連水師的船也不例外,在鐵鏈西邊,襄陽的水師的戰船大部分都散在各處大小碼頭水灣。水師在襄陽大營的地位低下,各部統製爭相渡河之時,都強行調用水師的船。此時遼軍水師大舉來攻,水師統製張青麾下隻有一條刀船,十八親兵水手,倉促間根本來不及阻止遼軍水師搗毀鐵鏈。
“張大人,怎麽辦?”親兵閻晉問道。
張青麵色有些蒼白,似自言自語道:“諸軍都擠在江邊,咱們水師戰船倉促不能列陣迎戰,若讓遼賊水師一口氣衝過了鐵索,這仗不打也敗了。遼賊非是貪圖財帛,乃是為了亡我大宋,滅我中國而來。朝廷敗了,咱們也都一起完蛋。咱們拚了一死,也落得忠烈英名,子孫後代自有朝廷供養。”看著順流而下衝來的敵船,張青一跺腳,大聲吼道:“跟老子上,衝過去!不能他們壞了橫江鐵索!”
閻晉一愣,大聲道:“他娘的,豁出這條老命,跟他們拚了!”水手們麵麵相覷,遼國水師戰船遮江而來,不知有幾百幾千艘,這一條十八人的小船衝上去攔截,實在和送死無異。
“他娘的,”張青看著眾人,“蹭啷”一聲抽出腰刀,催促道:“莫再猶豫,搖櫓!”
水手們不再猶豫,兩邊奮力搖櫓。張青身披革甲,一手執弓,一手執箭站在船頭,閻晉挽著一麵方盾護在他身旁,五六個擅長弓弩的親兵依次站在身後,刀船劃破水麵,對準了遼船的方向迎上去。越是靠近,對麵的遼軍戰船便越是顯得無邊無際,黑壓壓一片,前鋒數十條鶻舟堆滿了柴草,見宋軍刀船迎上來,舟上的軍卒有的抽出了彎刀,衝著這邊大呼小叫,有數艘船當即調轉方向,朝著這條微不足道的小船圍上來。
“快看!”
“那是咱們的戰船!真好漢也!”
漢陽城頭,軍卒們指指點點。從襄陽一路退到鄂州,許多人心中都憋著一團火焰,這條刀船拚死一戰的氣勢,讓很多人燃起了許久沒有過的戰意。鄧素見狀,也留住腳步,和趙行德一起在城頭觀戰。雖然迎戰的水師並非本部,仍有不少將士在大聲地喝彩!
“擂鼓!”趙行德大聲道,“為壯士助威!”漢陽城頭的戰鼓咚咚咚咚的擂響起來。在大江岸邊,宋軍各部的戰船在匆匆集中,準備迎戰,更遠處,回避渡江宋軍的炮船也得到了旗語號令,立刻起錨溯江而上。然而,此時此刻,大宋隻有一條刀船,迎著數千條戰船的遼軍水師衝上去。
敵軍鶻舟越來越近,敵軍的猙獰麵目可辨。最近的幾條鶻舟前端擠滿了手持盾牌利刃的遼兵。因為船身搖晃,女真人在水上行獵時隻用魚叉漁網,因此他們在船上不擅弓弩,但士卒悍勇,最愛的是接舷以白刃相鬥。
江風獵獵,張青的眼神微微眯縫,大吼一聲:“拿酒來!”
親兵閻晉拽下腰間葫蘆遞了上去,張青仰脖猛灌了一大口,衣襟灑滿酒漿,把葫蘆遞還給閻晉,命道:“你等分了。”自己卻彎弓搭箭,對著迎麵而來的敵船,“梆”的一聲弦響,箭似流星趕月一般朝敵軍射去,張青左臂托弓如鐵鑄,右手如虎尾一般朝後一甩,穩住身形,雙腳牢牢釘在船板上,。
“好箭術!”漢陽城頭,趙行德忍不住發出一聲讚歎。
鶻舟上的遼兵見有箭射來,慌亂地舉盾遮擋,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張青所使的乃是兩石硬弓,用的又是輕箭,箭矢飛來異常迅捷,隻聽一聲慘叫,有個遼兵捂著喉嚨栽倒,盾牌才堪堪提到胸口。
“痛快!”張青低吼了一聲,再度搭箭,開弓如滿月,隻一呼吸間,又一箭射去。
“鐺”的一聲,箭矢射中一名遼兵的鐵盔,不知穿透了沒有,那名遼兵身形一晃倒在了地上。這時,兩邊戰船的距離已是極近,進入一石五鬥力弓的射程,張青身後親兵紛紛開弓放箭,江麵上箭矢幾乎連著線一般飛過去,遼兵盾牌稍稍遮護不住便中箭死傷。與此同時,兩邊的十名搖櫓手奮力劃櫓,狹長的刀船飛快地從兩條鶻舟間穿了過去,眼看宋遼兩邊戰船的距離極近,遼兵手持刀盾擠在船邊,躍躍欲試準備跳過來白刃格鬥。
“倒!倒!倒!倒!倒!”
“劃!劃!劃!劃!劃!”
刀船兩邊負責喊號的櫓手大聲喊道,一邊的櫓手奮力向後搖櫓,另一邊的櫓手則向前,這十名櫓手平常配合訓練過多次,這一瞬間,所有人都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十支長櫓重重地攪蕩水波,刀船仿佛活物一般,靈巧無比地在江麵上一個轉折。
“咚”“咚咚”數聲連響,好幾個性急的遼兵落到了江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