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沉沉的,忽然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潔白的雪花飄飄揚揚,很快覆滿了大地。
校場上的血跡也很快被積雪鋪滿,趙行德雖隻是輕描淡寫的提醒,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屯官們走向那些雪中擠在一起取暖的人群。百姓們怯生生地看著這些身著軍袍,腳踏軍靴的士官。他們有的人臉色冷峻,有人卻擠出幾分笑容,但心情都是沉甸甸的,仿佛踏上了一個新的戰場。
書吏梅夏先秉道:“趙大人,售田令告示已經謄寫完畢,何時頒布?”
趙行德點點頭,吩咐道:“立刻頒發下去吧。”梅夏先立刻呈上已經擬好的公文,趙行德接過來,很快地看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梅夏先道:“張貼出去吧。”
“是。”梅夏先恭敬道,雙手接過告示。
遼國南侵,中原板蕩,致使河南有大量的良田無人耕種。趙行德頒布售田令,將拋荒田地的價格定在原先的一半到四分之一左右。無錢買地的百姓可以向官府賒借,此後總共二十年付清地價,不計利息。趙行德本意是希望引導關中工徒將“糧票”“棉票”拿出來買地,再以此來賑濟那些並沒有工徒在外的人家。然而,少數沒有南下逃難的士人,如魯山梅家,也打算趁此機會大舉購進田地,用梅夏先說服乃父的話說,若趙將軍能守河南,那這就是百年難逢之機,若趙將軍不能守河南,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些許浮財糧食,又算得什麽?經曆過遼人統治和強盜的騷擾,趙行德大軍恢複河南後,梅夏先一聽到消息,便趕往汴梁投效麾下,他辦事練達,又熟悉京畿州縣情況,很快就被趙行德簡拔到身邊,專門負責草擬文書。趙行德本人雖然文章出眾,但軍務政務纏身,大部分的文書都隻是口授,由梅夏先記錄整理之後,用印頒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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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紛揚揚飄下,石人山的山頭很快落滿了白雪。
山寨的嘍囉們將衣服盡量穿在身上,佝僂著身軀縮成一團,連話都少說。山上風雪大,盡量保持一口熱氣兒。官軍雖然隻有六七千人馬,卻馬軍、步軍、火炮俱全,打仗厲害得很。官軍剛來的時候,王寨主還曾點起人馬對陣過一場,誰料猶如雞蛋碰石頭一般,被人家打得稀裏嘩啦,此後王倫便收攏殘兵,死守寨子不出去。官軍也不著急,隻派斥候將各條道路看得死死的。為了節省糧食,王倫先後將寨中的老幼驅趕了兩三萬人下去,中間還夾雜了一些細作,官軍都全部收下,此後邊音訊全無了。現在寨子裏還有上萬人,剩下的都是老兄弟的家眷,糧食雖然還夠吃,但大家人心惶惶。山下山上道路斷絕,要是一直這麽圍下去,恐怕最後隻有吃人了。
“大當家的,”杜五舔著嘴唇,盯著官軍營壘,惡狠狠道,“幹脆殺下去!”
“殺?”王倫眼睛一瞪,“誰殺誰?現在時機未到,”他眼珠微轉,捋了捋胡須,壓低聲音道,“趙行德小覷了天下英雄,他以為遼人會讓他安安穩穩呆在河南嗎?這七八千人馬死圍在這裏,最多耽到明年開春,到那時候,讓他們知道,這塊地麵兒是誰做主!”
“對!”杜五狠狠,瞪了一眼山下的宋軍營壘。
王倫口中所稱“他們”,乃是附近幾個縣的大族和寨主,趙行德大軍一至,這些人立刻就歸順了,不但如此,還協助官軍封鎖道路,編製保甲屯營,石人山好幾次派探子下山,都被人揭發,要麽束手就擒,要麽血淋淋的人頭被掛在山口。幾個寨主都氣得七竅生煙,偏偏被官軍困住,動彈不得,更別提燒殺報複了。
宋軍在主要山道下麵修築堅固的短牆,在短牆上麵簡單地搭設了窩棚抵禦風雪。窩棚下麵,一排排火銃手整齊地盤腿坐在地上,小心將火銃槍偎在懷裏,等待發起攻擊的軍令。左軍統製陸明宇弓著腰,通過瞭望孔觀察山上的動靜。今天是準備攻打石人寨的日子。雖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雪,但陸明宇並不打算讓寨主們多活一天。收複河南以後,趙行德一邊招募豪傑,一邊揀選壯丁,將其與老兵混編成營,再度擴充了軍隊。東京留守司麾下的前、後、左、中、右軍分別擴充至兩萬人左右。而在遼人大舉進犯前,用兵剿滅盜匪,不但能練兵見血,還能清除腹地的隱患。
“火炮營開火吧。”陸明宇直起腰,客氣地命令道,“用震天雷彈。”
東京留守司的火炮營全部是趙行德中軍直屬的,即便配屬給各軍作戰,也隻是服從軍令而已。一旦戰事不利,各軍也要想方設法保全火炮。火炮是製勝的關鍵,北征以來,這幾乎已成為共識。特別是這次配屬給陸明宇剿匪的,乃是趙行德最看重的火炮第一營,營中大都是操炮的老手,前幾天試射了一次震天雷彈,其威力之大,令久經沙場的陸明宇也吃驚不已。
緊靠在矮牆後麵,朱百六牙齒交擊,咯咯作響,不隻是因為寒冷,還是膽怯,怎麽忍都忍不住,他雙手緊緊握著火銃槍,頭也不敢抬。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朱百六抬頭一看,一個皮革水囊遞到麵前。
“喝口熱的。”十夫長武七低聲道,一隊的同袍都轉頭看過來,有人眼中帶著笑意。朱百六感激地點點頭,抄起水囊,一揚脖子喝了一大口,卻立刻嗆出聲來,分明是冰涼的,落入喉頭卻像火一樣燒著,一直燃燒到胃裏去了。“這是酒嗎?”朱百六一邊咳嗽,一邊不可置信地看著武七,出身貧寒,他從來沒喝過酒,更何況這麽烈的酒。
“夠勁吧?”武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人就一口。”從目瞪口呆的朱百六手裏拿過水壺,遞給下一個人,那個老兵比較有經驗,含笑輕輕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慢慢咽下去,然後微微閉著眼睛,讓酒汗產生的熱力灌滿全身,方才長舒了口氣,笑道:“真暖和啊。”朱百六睜大了眼睛,看著眾火銃手傳遞著裝滿酒汗的水囊,不知不覺,他覺得渾身燥熱,隻想衝出去。這時,“轟——”的一聲,震耳欲聾,所有的火銃手臉色都是一怔。“上槍刺!”“上槍刺!”隨著此起彼伏的號令聲,武七、朱百六忙不迭將槍刺從套子裏取出來,插進火銃管,旋轉卡緊後,將火銃槍小心地摟在懷裏。
“預備——”“開炮!”
雖然天寒地凍,動作有些僵硬,但火炮手們仍然一絲不苟地完成動作。在炮長校正炮位的時候,副炮長用木尺仔細地量好震天雷引線和火炮引線的長度,其它火炮手則將恰好份量的藥包填入炮膛,放入木質的隔板,再加一層濕布,最後才將點燃導火索的震天雷放進去,然後,隨著炮長立刻發出的“開炮”命令,點燃了發射藥包的引線。
“轟——”“轟——”
拋射震天雷的火炮是在汴梁鑄造的,炮身較粗短,對鋼鐵的要求也沒那麽高,一枚枚震天雷拋射出去後,劃出的曲線剛好繞過山上盜匪的寨牆,大部分震天雷都在淩空爆炸,鐵塊、彈子、飛蝗石四處飛濺亂射,幾乎沒有任何死角。火銃手靠在矮牆後麵,也聽得見一聲聲慘叫和哀嚎。這時候,即便平常再如何抱怨火炮手待遇高軍餉高的人,也都不說話了,隻是一遍又一遍摩挲著自己的火銃槍。
數著炮擊五輪後,陸明宇臉色一沉,喝道:“進攻!”
“起立——”“起立——”“進攻!”
一聲聲口令喊下,等待許久的火銃槍手紛紛站起來,越過矮牆,提著火銃槍朝山寨寨牆仰攻而去,石人寨的寨牆修在狹窄險峻的山道上,本是易守難攻之處,但被震天雷轟過數次以後,沒被炸死殺傷的山寨嘍囉也嚇得逃散了,宋軍火銃手一鼓作氣就拿下了最險要的頭道寨牆。少部分繼續向山上追去,大部則架起火銃槍,準備對付山賊的反撲。
“他娘的,”陸明宇吐了口痰,不屑道,“什麽英雄豪傑,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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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大河仿佛一條凍僵了的巨龍,猙獰的身軀匍匐在曠野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衝天飛起。在大河南岸,宋軍趕修了許多木質的望樓和寨堡,即便是凍死人的天氣,哨衛也堅持在這裏,一旦發現遼兵的動靜,就要立刻點燃狼煙,通知後麵的大隊人馬做好迎敵的準備。為了節省人力,監視更大的範圍,輜重營將每座望樓都盡量往高了造,河邊風大,望樓四處漏風,值一回哨,宋兵就凍得更冰坨子一樣。
“他奶奶的。”寒風撲麵,賈元振豎起羊尾領,仍然覺得麵如刀刮一樣。
數九寒天可不是玩兒的,他連腦袋都被凍得有些疼了,站在風中晃晃悠悠的望樓上,他不得不用手扶住欄杆。在凜冽的寒風中,簡陋的木樓不斷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聽著便讓人膽顫心驚。身為營護軍使,賈元振本來是可以不上望樓的,但他為了體恤軍卒勞苦,特意要求像普通軍卒一樣值哨,現在,他滿嘴裏灌滿了寒風,有什麽樣的苦水都隻能往肚子裏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