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蕭靳的咄咄目光下,完顏斜也忽然說不出話來。
幽州城頭,完顏宗弼死不瞑目,圓睜的眼睛仿佛還看著他。耶律鐵哥在遼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有風聲說,耶律大石歸天之後,很可能由八部大會推舉耶律鐵哥做新皇帝。這個人,完顏斜也得罪不起。他自量沒有讓耶律鐵哥費盡心力來鏟除的實力,如今的窘境不過是遭受了池魚之殃,如果貿然跳出來的話,隻怕就真的要被就地正法了。
“宋兵堅韌,前麵死傷慘重......我特地來向北院大人請示如何行事的。”
完顏斜也口不對心地說道。如果就是論事的說,耶律鐵哥的一道道軍令簡直是要蔑爾勃人和女真人送死。第一道軍令是沒有任何火炮支援就讓蔑爾勃騎兵和女真步卒進攻雄州。第二道軍令是讓他們進攻宋軍大陣的右翼,結果遭受到宋軍右翼炮壘和中央炮壘從兩麵發射的炮彈轟打,死傷慘重。第三道軍令是讓蔑爾勃騎兵無論如何要奪下右翼炮壘,而王貴放在右翼的火銃營全是河北老卒,根本不懼怕騎兵衝陣,結果蔑爾勃騎兵在刺槍陣前敗下陣來。不過,也不能完全說耶律鐵哥的軍令無理,騎兵衝陣以試探宋軍的虛實,為最後勝利付出犧牲是理所當然的。接到這樣的軍令,任何一支由契丹族人組成的精銳騎兵都不會反對,然而,完顏斜也是女真人,蕭塔赤是蔑爾勃人,這樣明顯的理由偏偏是難以啟齒的。
“蠻夷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遼國,終究是契丹人的大遼。”
蕭靳看著口不對心的完顏斜也,心下暗道,他隱去眼中的一律蔑視,神色傲然道:“北院大人有令下,適才試探出來,宋軍左右翼布置的皆是精兵,女真軍和蔑爾勃軍戴罪立功還算不錯,現在你們集中兵馬猛攻宋軍大陣中央炮壘,沒有攻下來,不得後退。”他瞪著眼睛說罷,又看著仍想申辯兩句,卻又不敢的完顏斜也,冷冷道,“蕭都統那邊已經有人傳令,完顏大王,軍情緊急耽誤不得,請回去快快整頓兵馬。北院大人怪罪下來,我們都不好交代。”
“這......”完顏斜也一聽要攻打宋軍中央炮壘,心中就是一緊,“宋國中軍大陣......”
然而,在蕭靳森然目光的逼視下,他朝中軍大帳裏張望了兩眼,還是支支吾吾地回去了。
大戰關頭,違抗軍令者,以耶律鐵哥之跋扈,斬了也就斬了,幽州城頭那個血淋淋的腦袋,想來便讓人心驚。“耶律鐵哥是個狠人,不過,那邊還有個硬柿子,蔑爾勃要是抗令不遵,我們女真人跟在後麵便是。”他這樣安慰自己,也安慰憤憤不平的女真部將,然而,很快蔑爾勃人派來聯絡協同攻打宋軍的傳令兵讓完顏斜也失望了,他幾乎不敢相信,桀驁不馴的蕭塔赤就這麽不顧惜蔑爾勃族人的性命,任憑契丹人消耗他的實力。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算他識相。”
北院親兵聚集的一座小山之上,蕭靳回過頭對耶律鐵哥秉道。
耶律鐵哥微微點點頭,並未說話,眯著的雙目中卻流出一絲冷意。別的契丹將領都道蕭塔赤不敢違逆北院的權威,但耶律鐵哥卻揣測,這張牙舞爪惡狼能忍得住,才是最可怕的。若蕭塔赤抗命不遵,他也不會要了他的命。耶律鐵哥更不怕他向皇帝陛下申辯。耶律大石治軍,最重的是令行禁止,最喜歡的是悍不畏死的勇士,最厭惡的是貪生怕死的懦夫。隻要蕭塔赤一而再,再而三地令陛下失望,耶律鐵哥不用多做什麽,陛下自然就不會重用蕭塔赤,甚至分他的兵權。蕭皇後一族在兵馬上最大的依仗也就沒了。
至於兩三萬蔑爾勃騎兵本身,耶律鐵哥還真沒放在心上,長生天是保佑契丹人的。
對這一仗的勝負,耶律鐵哥也沒放在心上。宋軍氣勢洶洶而來,連戰連勝,耶律大石然定下堅守幽州,決戰城下的策略,但皇帝陛下沒有太多必勝的把握。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親臨前線,而是留在上京等待戰役的結果。耶律鐵哥被陛下放在了前麵,同樣的,他將蕭塔赤放在前麵也無可厚非了。同樣的,他自己精銳的騎兵主力,在後麵觀望著戰局的進展。
沒過多久,亂哄哄的女真軍開始朝著宋軍營壘前進,女真軍的後方是蔑爾勃騎兵。
為了躲避宋軍的炮擊,女真軍大隊人馬有意駐紮在一座平緩的大山丘北側,繞過這座山丘就是空曠的雪原,廣袤的雪地上散布著稀稀拉拉的炮彈坑,地勢由北向南緩緩傾斜,一直到易水河畔。遼軍一方的位置略高一些,宋軍則依托起伏的小山和平滑的沼澤冰湖構築營壘防線。因為地形和氣候所限,十數萬人馬輪流鑿冰挖土,隻能利用木頭和掘土構築一些簡單的營壘。盡管如此,宋軍還是依照趙行德所攥寫的操典要求,將正麵中央營壘構築為一個多角的炮壘。炮壘構築在一座難得的小山丘上,左側是一大片結冰的水麵,右側和後方則是緩坡。王貴的帥帳設在中央炮壘上,又在炮壘的前方和左翼構築營壘,形成了中軍大陣。
適才遼軍先後攻打左右翼都遭受挫敗,讓中央大陣中起初的緊張氣氛變得放鬆了不少。
赭紅帥旗下,一位參謀官正在稟報左右翼報來的戰果。按照宋軍的慣例,哪怕沒有首級,打退敵軍進攻就是戰功。王貴端坐胡床上,臉色雖然凝重,卻比剛才緩和了許多。而稍遠一些地方,幾個年輕的參謀軍官望著對麵的遼軍,低聲猜測著對麵山丘上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中,哪一個耶律大石,哪一個是蕭塔赤,眼中流露出貪婪而熱切的光。他們雖然沒參加過幾次大戰,但戰役中發生的一切都跟操典裏講的一模一樣。
“遼人騎兵看似厲害,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無非是敵軍來襲,前隊以排銃驟發,後隊上槍刺擊賊。”
“轟——”“轟轟——”猛烈地炮聲打斷了軍官們的談話。
大隊遼軍從山丘後開出來,宋軍正麵布置的火炮就對準他們轟擊。
東京留守司和鄂州的炮營骨幹都是趙行德親手訓練出來的,炮術精湛,動作有條不紊。
一團團濃煙升起,一枚枚炮彈落在緩緩前進的遼軍步隊前後左右。然而,隨著遼軍距離越來越近,宋軍炮彈打得越來越準,炮彈開始不斷落在密集的女真步卒當中。直徑四寸的圓鐵炮彈每一次幾乎能夠打穿十數人的血肉胡同,橫掃過去,四處響起一片慘叫哀嚎聲。雖然女真人並非沒有見過世麵,但這場麵實在太慘,一個氣勢正盛的百人隊挨上一枚炮彈,士卒立刻就四散奔逃,後麵的蔑爾勃騎兵則揮舞刀劍砍殺潰兵,強迫女真人軍官在炮火轟擊之下整頓隊伍,將一群群女真人送到前麵去充當肉盾。當炮彈越來越多地落到騎兵群頭上時,蕭塔赤高高舉起騎矛,蔑爾勃騎兵大聲催馬繞過了女真步隊,揮舞著彎刀朝宋軍大陣衝了過去。
“長生天在上——”
“海都汗——”“海都汗——”
夾雜著各部族的祖先和英雄之名,蔑爾勃人呼喊海都汗之名的聲音響徹著整個戰場。這是傳統,盡管血肉之軀根本擋不住四寸炮的炮彈,蔑爾勃騎兵們仍然按照躲避箭矢的方式緊緊摟著馬脖子衝陣,盡管不斷有人被炮彈擊落下馬,前麵遍地都是屍體,他們仍然毫不猶豫地朝前衝去。“這些蠻子。”山丘上觀戰的耶律鐵哥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同一時刻,在部落勇士簇擁下的蕭塔赤也皺了下眉頭。海都汗,這個名號曾經是他的夢想,可是現在,當他見識過遼國的強大和富足的時候,他的目標已經遠不止此了。今天付出犧牲,都是為了將來。
“為了將來,什麽犧牲都是可以做出的。”
蕭塔赤從鐵麵目窗看出去,眼中流露出森然的寒意。
寒風呼嘯聲中,黑壓壓一片,蔑爾勃騎兵悍不畏死的背影,炮彈不時掠過頭頂,身旁衛士的大呼小叫,都不能令他的眼神有一絲變化。馬背,對蔑爾勃男人來說就跟床一樣,死在馬背上更比死在床上要痛快許多。蕭塔赤的目光,始終牢牢地盯著前方。
“海都汗——”“海都汗——”
迎著對麵呼嘯的炮彈,蔑爾勃騎兵如排山倒海一般衝向宋軍大陣。
“點火,放銃,下銃,接銃,支銃,點火,再排銃,排銃,然後,準備,上槍刺......”
一個年輕的宋兵緊攥著火銃望著對麵,在他身後,響起同樣年輕的護軍使的大聲鼓動。
“這些蠻夷是送死來的!他們就沒有什麽可怕的!待會兒大夥兒聽號令行事,沒有號令,誰也不許搶先放銃,誰也不許手忙腳亂,上槍刺之後,誰也不許躲在後麵當軟蛋!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這一仗打敗了,咱們個個都不得好死,這一仗打勝了,人人封官授田,衣錦榮歸,許多年以後,你們可以給子孫後代講,老子曾經在雄州城下打過仗,光複燕雲,滅掉遼國有老子的一份血汗功勞!”這些話如蚊子一般鑽進腦子裏,年輕宋兵顫動的手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