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雄州城頭望去,左念遠看到整個戰場上已經布滿了硝煙,漫山遍野都是遼國的軍隊。
蔑爾勃騎兵看似混亂,實則幹淨利落地繞過了移動緩慢的大隊步卒。
生長在馬背的蔑爾勃人將騎術發揮到了極致,數十人一隊,數百人一團,一邊躲避著炮火的轟擊,一邊拚命打馬前進,仿佛天上的烏雲一般忽聚忽散,又好像潮水一般飛向南湧動。
即使相隔遙遠,轟鳴的馬蹄聲仍然清晰可聞。
宋軍大陣的火炮雖多,卻不足以完全阻止這完全由騎兵發動起來的驚濤駭浪。
濃淡不勻的硝煙中,宋軍的大陣顯得模糊不清,隻能看見一團一團的火光。
烏雲一般地遼軍騎兵離宋軍炮壘越來越近,而越是接近炮壘,蔑爾勃騎兵的隊形就越是變幻,時而稀疏,時而密集。炮壘上濃煙不斷升起。千裏鏡的視野裏,炮壘周圍的地方都被硝煙籠罩。保護炮壘的火銃營已經列成了密集的陣勢,彌漫的煙霧中,一排排盔頂的紅纓格外顯眼。按照操典,敵軍在五十步之外都不能放銃,有的甚至將敵人放到三十步之內發銃,然後上槍刺。火炮給蔑爾勃騎兵所帶去的巨大死傷,在硝煙中看得不甚分明。而無數騎兵所組成的黑色浪濤聲勢卻極為浩大,眼看就要狠狠地拍上宋軍火銃手組成的礁岸。
在蔑爾勃騎兵後麵,大隊的遼軍步卒也加快了腳步,拚命迎著炮彈向送軍炮壘衝去。
“一定要頂住啊!”雄州城頭,左念遠不禁緊咬牙關,攥緊了的拳頭裏全是汗水。
他“別擔心,契丹人沒有炮。中軍這陣勢,穩穩地把他們耗死算完。”
賈元振沉聲道,同時聳了聳肩。火器製勝已經是大勢,契丹人居然不攜帶火炮前來會戰,已經輸了一籌。王貴為了穩住陸明宇和雄州的軍心,早在決戰之前,便命人將陣圖帶入城內。隻不過是事關軍機,賈元振是陸明宇的心腹愛將才得與聞。宋軍列陣的地方恰好左右皆是沼澤冰原,不利於騎兵大範圍地抄襲後路。中軍十一萬人馬,王貴以東京留守司的精銳老營扼守左右翼高地炮壘,防範契丹騎兵抄襲,中心炮壘前後則以數萬南方帶來的火銃營保護,再往後則是十餘萬民夫的營盤,張憲所部兩萬騎兵一邊也放在大陣後方,作反擊遼軍的預備隊。
“左右翼已經打敗了遼軍,中間雖然多是未經戰鬥的新兵,但勝在人多,訓練亦精。”
“遼人比我們更不怕冷,冬季決戰從前是對他們有利......現在則不一樣,這樣寒冷的天氣,他們的弓箭和我們一樣大受影響,原先五十步的騎弓,現在隻能射二三十步。而我們的火銃卻不一樣。本來騎射比火銃要遠一點的,可是這天氣,卻反而比火銃更近了。這十幾步差距,就要無數的人命來填的......中軍火銃營蝟集一團,又有火炮相助,遼人騎兵衝到炮壘近前,早已是強弩之末了。這時候,隻要再放幾排銃子,打亂騎兵的步驟,再以精兵擲雷手營殺入遼軍騎兵當中,後隊上槍刺向前,敵軍必備打退。這一陣打下去後,前陣會被調到炮壘後麵去休整,再換生力軍營頭上來。中央炮壘前後陣勢雄厚,王大帥打得是車輪戰的主意。”
“新兵經此一役,便練成了老兵。”
“蠻子騎兵看似凶悍,正應了那句老話,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
賈元振說話間,遼軍已經到了宋軍陣前五十步之內,蔑爾勃騎兵驟然加快了速度。
蔑爾勃騎兵長時間忍受著炮火下衝擊,到了這最後的時刻,許多人將最後一分勇氣和力量都使了出來,戰場上響起一片片瘋狂的“海都汗——”“海都汗——”的呐喊聲,騎兵衝鋒的喊殺聲竟然一時壓住了宋軍炮聲。
正在這時,宋軍火銃營前列猛地一開火,無數銃口閃著火光,噴出縷縷青煙,雖然但單支火銃發出的聲音無法和火炮相比,但數千支火銃齊射的聲音,“乒乒乓乓”響成一大片,比沉重炮聲更加懾人。因為火銃營對騎兵齊射的距離極近,威力也顯而易見,即使在雄州城頭,透過硝煙也看得見許多騎兵落下來馬來。新營第一列火銃手發銃後並不裝填彈藥,而是直接將放空的火銃交給第二列火銃手,接過另一杆填滿的火銃。按照操典,在敵騎進入射程的時間內最多可以放五銃,再加上火炮霰彈齊發的威力。短短的數十步距離,充斥著煙霧,震耳欲聾的炮聲,火銃聲,暴風驟雨一般的銃子打擊之下,隻有極少數精銳騎兵能衝得過去。
左念遠緊張地舉著千裏鏡,賈元振目視著前方,低聲道:“遼騎衝不過去的......”
然而,數息之後,他的嗓子仿佛被捏住了一樣,目瞪口呆地望著遠處,說不出話來。濃濃的硝煙中,遼軍騎兵仿佛頂著狂風暴雨一樣向前衝陣,然而,第一波齊射之後,宋軍原來銅牆鐵壁一般緊密的陣列,居然瞬間亂了,第二波,第三波齊射都沒有第一次那樣的威力。左念遠的千裏鏡中,有的前列火銃手第一次齊射後便立刻潰不成軍了。不知怎麽回事,硝煙彌漫中,許多第一列士卒捂著臉倒下,更多的人不知所措。蔑爾勃騎兵衝陣的速度極快,隻耽擱了數息時間,數以萬計的騎兵愈發逼近,騎兵的身影幾乎完全淹沒了前列火銃手的身影。左念遠沒有看到預想中打退敵騎的情形,反而是中央炮壘的防線仿佛紙糊的一樣被突破了。
“該死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賈元振氣憤地一拍城垛。
“短兵相接,難道不能上槍刺麽?”左念遠也高聲道。
如潮的衝擊下,中軍前列火銃營中的潰退在不斷蔓延。蔑爾勃騎兵是見縫插針一樣在亂成一團的火銃手之間衝突,有幾支騎兵直接向中央炮壘發起了最後的衝擊。這場麵落在高地上觀戰的耶律鐵哥眼中,也是一臉地不可思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向鎮定的耶律鐵哥有些失態地問左右副將道。眾將也麵麵相覷,早在火器大興之前,契丹對南朝就有成列不戰的規矩。而火器大興之後,遼軍沒有火炮的配合,以步騎衝擊宋軍的營壘,沒有不付出慘重代價的。從來也沒有像這一次蔑爾勃人一樣,如此“輕輕鬆鬆”就衝破宋軍火銃營的防線。
“也許......”副將蕭靳遲疑道,“說不定是宋人的詭計。”
“宋人想來狡詐,他們大概是想吃掉蕭塔赤這股子人馬......”
另一個北院將軍也猜測道。耶律鐵哥不發一言,端起千裏鏡望向前方,這時,宋軍中心炮壘前的潰敗已經成不可遏止之勢,在騎兵的驅趕下,大量的步卒扔下火銃,爭先恐後往後奔逃。千裏鏡視野上移,彌漫的硝煙中,一支蔑爾勃騎兵已經穿過火銃營防線,衝上了宋軍的炮壘,正在砍殺來不及撤退的炮手,另一些騎兵還利用戰馬的衝力用攜帶的木樁堵住炮口。
“就算是計,王貴敢拿出這麽多火炮來賭的話,我也跟他賭了。”
耶律鐵哥放下千裏鏡,看著麵麵相覷的眾將,馬鞭指著前方,大聲道:“全軍衝擊!”
以北院樞密使在軍中的威信,副將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傳令兵已經搖動令旗。
耶律鐵哥的軍令隻有一句話,而北院騎兵的調度自有體係,全軍出擊之時,五個萬夫長早已分派前後左右,底下的千夫長,百夫長,十夫長則如臂使指一般,一層一層驅策著騎兵。轉瞬之間,在女真營壘後歇馬的五萬多契丹騎兵都動了起來。無數的鼙鼓螺號聲起,大隊契丹騎兵緩緩湧出。數千攔子馬精銳衝在前麵,後隊騎兵則以千人隊,萬人隊列成橫列,緩緩向前推進,聲勢之大,遠遠超過了正在衝鋒的蔑爾勃騎兵,數萬騎兵幾乎擠滿了整個戰場。
此時,遼軍正麵的宋軍營壘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就在一刻鍾之前,這裏還嚴陣以待,可是,當前列火銃手一波齊射過後,居然有十之三四的火銃炸膛了。而炸膛對火銃手士氣的打擊是最致命的。無論從勇氣還是射術來說,第一列火銃手都是火銃手營的精銳。當他們滿臉鮮血地倒在地上時,正準備遞上火銃的第二列、第三列火銃手直接就呆住了。營裏大家的火銃都是一樣的。這時候,火銃就跟震天雷一樣危險。再發銃,無疑是自己找死。這時候,本來軍官應該下令全體上槍刺列陣和騎兵相鬥。然而,因為缺乏經驗,中軍火銃營的大部分營隊軍官不知所措,當蔑爾勃騎兵衝上來以後,驚慌失措的火銃手便愈發不能抵抗了。
在蔑爾勃騎兵的彎刀下,有的人在拚命地逃,有的人仍在奮勇抵抗。
“不得後退,上槍刺!上槍刺!”少數軍官和老兵反應過來,大聲製止四散奔逃的潰兵。
然而,他們的努力如同一朵朵渺小的浪花,幾乎沒產生任何作用,就被潰逃的大潮吞沒了。少數原地堅守的火銃手們上了槍刺,背靠背圍成一圈和騎兵交戰。剛才齊射時那一幕恐怖的情形,讓大多數火銃手都不敢再放銃,隻能被動地抵禦著蠻人騎兵的箭射槍刺,不斷有人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這場麵幾乎是一麵倒的屠殺一般。中心炮壘上,守軍和火炮手根本沒有料到前陣營壘竟然會被敵騎一擊而破。不過,經過了前陣營壘這一波緩衝,火銃手剛剛來得及列成方陣,槍刺朝外保護躲入方陣的炮手。然而,他們殊死抵抗,卻無力阻止越來越多的的遼軍騎兵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