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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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萬裏(九)

明月閣內瞬時變得靜默無比。包括高仙芝、李懷忠在內的眾人都蹙起了眉頭。

李懷忠本是胡人,心中自是沒有裝下中原儒家的那套仁義之論。在他看來,女子便如同每日食飲的酒肉,是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於酒宴上派遣美女作陪貴客更是再正常不過的一種手段。在李懷忠看來,如若能夠達成自己的既定目的,即便送出去再多的美女也沒有什麽不可。

李懷中暗暗夾了一眼李括,心中冷哼道,一個黃口小兒,確實不足為謀!

他這次宴請高仙芝本就是棋分兩步走,眼下李括的言行分明是將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完全不給他跳反的機會!這是你逼我的,到時不要怪我!

李懷忠兀自撥弄著玉杯,頗為玩味的朝高仙芝望去,想看一下安西大都護會怎麽處理眼下的局麵。高仙芝似乎也注意到了閣內氣氛的尷尬,輕咳了幾聲。

“李括將軍,今日我們是來赴李國主的私宴,準則例製不比軍中,你不要太過拘從了。”他的聲調中已隱隱透漏出不愉,李括如何能聽不出?可是少年卻不打算就此打住,挺了挺腰杆辯稱道:“高帥,若是李國主找的是尋常的歌女舞姬,讓她們來助興當然沒有什麽不可,但如今這些姑娘,這些姑娘的衣著實在是太過......”

他話沒有說完臉已是通紅,緊緊攥住了拳頭。雖然他早已娶妻,經曆過一切男女之間的禁秘之事,但若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攬美入懷,他還真做不來。

“夠了!今日你是來赴宴的,不是來挑刺的。何況客隨主便,我們既然在人間俱蘭國,就要守人家的規矩。”

李括的言行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若真說起狎妓來,他高仙芝可是花叢中的老手。軍中不得招妓那也隻是一個規矩,規矩都是人定的,隻要所作所為不對軍務產生影響,就沒有什麽不可。在他高仙芝眼中,一個男人應該把所以的精力放到建立功業上去,至於這些雞毛蒜皮的細枝末節則無需多耗費心神。更何況,他眼下需要借助俱蘭城一代的資源整合潰兵,必須要跟李懷忠處好關係。李括這麽一鬧,很可能本就不易的處境會變得更加艱難。

高仙芝猛地頓了頓腳,嗬斥道:“若是你覺得身子不適大可回避,隻是卻不要在這裏壞了大夥兒的雅致。”他這話說的極為傲慢,就連一旁的李嗣業都有些看不過去。隻是高仙芝貴為大都護,在外人麵前自己必須給足他麵子。至於李括嗎,確實有些過於較真了。畢竟在場的都是一群大老爺們的事兒,即便占些便宜又能如何?至於為了區區一句聖人教誨跟可能的盟友產生裂痕嗎?

少年心中隱隱一痛,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心痛不是因為高帥對他的態度蠻橫冷漠,而是為安西軍的前途心痛。他本想,安西軍雖然怛羅斯慘敗,但畢竟根基尚在。隻要高帥振臂一呼,臥薪嚐膽三五年,未必沒有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的機會。

可是就高帥如今這個樣子,好慕美色流連花叢,何時能把心思放到整編潰軍,操練方陣上?安西軍這般渾渾噩噩的混下去,自保都未可知,還談什麽報仇雪恨,替國盡忠?

要知道,在怛羅斯城外,那三萬大軍是安西軍的精銳之師,是他高仙芝壓箱底的本錢!如此軍紀嚴明的軍隊都慘敗而歸,難道要希冀那些態度散漫的潰兵擊敗不可一世的大食鐵騎?

人有時候不是輸給別人,而是輸給他自己!

如若是這般,那他當初率軍奇襲碎葉可還有意義?若是這般,他接到高帥的求援後火速前往怛羅斯接應可還有意義?一個人即便是傷了、殘了都不打緊,隻要他有鬥誌,他有羞恥心就有機會重新證明自己。但一個人若是連心都死了,那便真是徹徹底底的廢了,再無一絲一毫翻盤的機會!

而眼前的這些安西將領,給他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麵對自己的錯誤!安西軍怎麽會是這個樣子?大唐軍人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少年再也壓抑不住心內的怒火,嗤了一聲道:“如此末將便不杵在這裏掃高帥和諸位兄弟的性了,請自便!”說完他竟是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不顧幾個軍中好友的阻攔徑直踏出了明月閣。

明月閣內的氣氛一時尷尬無比,高仙芝臉上冒出一條深深的黑線。這個小子,竟然敢這麽頂撞自己!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偏偏事情發生在俱蘭國主李懷忠眼前,這讓他如何下的來台!

是,這小子親率大軍來救了他的命。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無視軍中規製刻意頂撞上司!敢這麽對他高仙芝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可這個人偏偏還救過他的命......

似乎看出了高仙芝麵上的為難,李嗣業拍了拍俱蘭國主李懷忠的臂膀哈哈大笑道:“李國主啊,你別介意,我這個兄弟便是這麽個性子,眼睛裏絲毫容不下沙子。平常啊我們總拿這件事兒說道他,可他就是偏偏不改。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啊。”

經由他這麽一鬧,李懷忠倒不好太繃著臉。他隻笑了笑道:“看嗣業將軍說的,我像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嘛?李都督不過是跟我開了一個玩笑,誰是誰非我難道還分不清嗎?”

他刻意將最後一句話咬的很重,好似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李嗣業雖然心中慍怒,卻不得不陪上笑臉。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天李國主特地為我們擺下了宴席,當是不醉不歸!”高仙芝見李嗣業給自己鋪好了台階,也就索性就坡下驢。

隻見安西大都護高舉玉杯笑道:“來,滿飲此杯!”

“高大都護之命,李某敢不從爾?”李懷忠學著中原讀書人的模樣說了一句極具大唐特色的話,引得滿閣大樂。

“來,幹了此杯!”

“不醉不歸!幹!”

......

......

軍營轅門外,寂靜空冷。

李括獨自坐在一處土圍子旁,癡癡的望著漫天繁星。

自打從明月閣回來後,他便一直自己呆在這裏,慢慢回憶著這些年的過往,回憶長安城中的人和事。人啊一旦靜了下來,不論離得遠近,便會不自主的去想近來做過的事情。做的好的自然會津津樂道一番,做的差的亦不免捶足頓胸。

有些事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有些情不需表達,也不囿表達!

一抹甜美清純的笑容,一份油香四溢的煎蛋便喚起了兒時成長的點滴。無論是西四牌坊羊羹攤前大快朵頤後的相視一笑,還是城郊渭水岸旁輕挽褲腳摸魚捉蟹時的悠然自得,亦或是上元燈節朱雀大街上瘋瘋癲癲的起舞而歌,兒時的每一瞬間都清晰的浮現在了腦間。長安的一草一木,一樓一閣已深深融入少年的血液中。

長安城中的那個人,她可還好嗎?

漸漸的李括隻覺眼皮微微打架,不知不覺中少年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阿甜的身影隱隱消去,隨之映入自己眼簾的是娘親佝僂的身軀。不知何時那斑白的發絲已經攀滿了娘親的額頭,便連鬢角那僅存的一縷黑發都染上了霜色。

娘親微微轉過身,將一件皮襖遞了過來。

“塞外苦寒,記得自己勤添著點衣服。這件棉襖是娘親去歲給你趕製的,可能小了點,但絕對厚實暖和。”

自己想去接,卻發現那棉襖根本就是無形之物,自己剛走到近前那襖子便似空氣似的飄了虛。

“娘知道留不住你,你這孩子打小就心氣高。在軍中能忍了就忍了,不能忍的也跟小兄弟們商量著來。年輕人,火氣大,都相互擔待著點!咱們老李家三代單傳,就出了你這麽個單蹦。要是......”

說到此處,李盧氏的身影漸漸幻虛,消失在蒼茫暮色之中。

“娘親!”李括高呼出了聲,盡情的發泄著心中的苦悶。

“兒也不想和他們置氣啊,可是如今國將不國,若再這麽下去,兒隻怕,隻怕......”

李括眼眶裏已經瑩滿了淚水,隻是少年卻要強的將它擦了幹,不肯讓其落下分毫。

忽然,自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倚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樹下,微笑著打量自己。隻是他的麵容自己卻看不清,他是那麽模糊,模糊的自己辨別不出那人的身份。

突然少年似乎從對方的衣著上發現了什麽,狐疑的又向前邁了幾步。

那人穿著和三哥一樣款式的粗稠深衣,隨意的束著一方四角黑色頭巾!他一定是三哥,是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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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七郎想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