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上人癲狂的嘯聲未盡,俞和隻覺得腳底一虛,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墜落。他低頭一望,隻見萬象銅台分崩離析,化作數不清的細小銅片飛散,緊接著就在眨眼之間,整座八景上天宮群殿盡數崩裂成了一片亂石瓦礫,連道門群修所站的石坪也塌陷了。
但在那片破碎石坪的下麵,並非是朝陽峰頂硬冷的岩石山脊,而一洞煙霞盤繞的混沌深淵。真好似在這太華洞天朝陽峰下,沉睡著一頭巨大無朋的荒古饕餮神獸,此時它突然蘇醒過來,一口便將整座山峰吞入腹中,然後意猶未盡,將巨口張大到了極致,深吸口氣,要將這方天地盡數吞吃。
天上的萬丈魔雲被扯成絲絲縷縷的黑氣,化作一道龍卷風柱,直朝下麵的無底深淵裏投去,半空中滿是手足亂舞的道魔兩宗修士,人人都想施展遁法,逃離此地。
可無論是尋常的五行遁法,還是諸如太乙神遁、縱地金光法、無形劍遁、霹靂震光遁這法等道門正宗的高深遁術,還有魔宗秘傳的五鬼匿形遁、九陰玄風遁等等,這些赫赫有名的飛天神通全都失了效用,就連煉氣士臨危保命之用的血遁術也無法奏效。就看半空中飛墜的修士們連連掐訣作法,一個個不是嘶聲頌咒,就是不要命的口噴精血,卻始終無有一人能祭出遁光逃走。
俞和試了幾下,發覺自己所會的寥寥幾種遁法全不應驗,溫養在肉身中的劍丸與法器也喚不出來,此時真是空有一身修為道行,卻根本無計可施。他強定心神,轉頭四下一看,見小寧師妹一手抱著靛藍布包裹,一手攥著俞和的袖角,正六神無主的望過來。俞和心中一緊,趕忙伸出手去,攬住了寧青淩的臂彎。
原站在萬象銅台上的道魔兩宗高手,依舊還在俞和身邊不遠之處,唯獨不見金霞上人與召南子的身影。這些道行通天的老道老魔,也是沒法止住身子下墜之勢,不過他們的心性修為遠超常人,大風大浪大凶大險都見得慣了,故而神色間倒並不惶亂。
不遠處的蜀山掌教邢天和青城掌教丹清子一邊試著施展法術,一邊連連出聲安撫門下弟子,喝令他們莫要亂了陣腳,各自結成陣法,凝神戒備。那西北魔宗的十殿閻羅王個個雙目緊閉,手掐法決,嘴唇蠕動,周身黑煙升騰,似正在極力催動魔道秘咒。而衛行戈倒是一臉淡然,他比手畫腳的指揮若定,號令門下弟子提氣自守,以不變應萬變。
不過那一十二位“華山朝陽峰長老”皆顯得頗為狼狽,他們齊在半空中翻翻滾滾,口中驚呼連連,似乎他們先前也不知道金霞上人的天大伏筆,全沒想到連自己也都被華山老祖一並算計了進去。
俞和這時倒沒有心思去尋這一十二人的晦氣。他看腳底下一片混沌迷蒙,不知何時才能落到底,而下墜之勢越來越快,耳邊的風聲嗚嗚厲嘯,好教人心驚膽戰。
杜半山手腳揮舞,好像遊水一般,似想要挪向俞和身邊,但他劃了好一會兒,卻還是徒勞無功,隻得朝俞和喊道:“師叔莫慌,大師尊與二師尊洞悉天數,早有預料,我出山前他們二老另有囑咐!”
“你說什麽?”周圍風聲人聲太雜,俞和根本辨不清杜半山的話。
杜半山一拍腦袋,暗罵自己曆練太淺,還是難免遇事慌亂,他趕忙改用神念隔空傳音道:“小俞子,我大師尊與二師尊曾在七天之前指朝陽峰之事問過一卦,得了個‘神鬼亂兵戈’的連環劫之相,而你正是應劫之人。此番凶險,你是躲也躲不過去的,隻有破劫,才能跳出因果。”
俞和懊悔的搖了搖頭,歎道:“連環劫?那意思是下麵定有大難當頭?這可當真是我犯糊塗了,卻把寧師妹也給拖累了進來,本該當讓她躲入撫仙湖底,那樣我也好了無牽掛。如今這般,可教我如何是好?”
杜半山急急回道:“寧家妹子與你命數相係,自然也是應劫之人。不過你莫怕,大師尊與二師尊神機妙算,自然早有安排。你速速讓她打開木匣!”
俞和點點頭,趕緊低頭催促寧青淩將那個靛藍布包當場解開。小寧師妹不知道俞和是何用意,但此時她自然是對自家師兄唯命是從。隻見她單手抖開布包,然後撕去楠木匣子上金絲符帶,一推銅紐機簧,那厚重的木匣蓋就“哢嗒”一聲彈了開來。
這楠木匣蓋一開,就見有道九彩霞光衝天而起,耳畔眾妙仙音畢現,異香彌散,如檀似麝,嗅之若醍醐灌頂。一道亦真亦幻的人影震碎木匣,騰空而出,其上半身是人,雌雄難辨,俊美無方,下半卻是一條斑斕長蛇,蛇尾繞著寧青淩轉了三匝。
周圍的群修見此異相,紛紛訝然側目。俞和想看清這人首蛇身之影的真容,卻見它忽又當空團團一轉,合身演化成一輪八卦圖形。寶光熠熠的八卦圖落回寧青淩的臂彎中,凝為一具七尺二寸長的獨弦瑤琴。
再看這具瑤琴,以青碧靈玉作胚,形式奇古。那玉石中有迷離雲煙流轉不休,渾似一段倒影著雲絮的碧水。細細端詳,在那片片白絮間還有數點銀星忽明忽暗,組成一六居下,二七居上,三八居左,四九居右,五十居中的原始八卦圖形。瑤琴嶽山之上,獨繃著一根單弦,那弦色如琉璃,晶瑩剔透,九彩浮光變幻無常,恍如橫亙在龍池之上的一道天虹。在琴身龍池上方,以古篆浮雕著“太古元音”四字,而龍池的下方,則陰刻著兩個小字作:“伏羲”
“先天至寶伏羲琴?!”周圍的道魔兩宗修士,但凡看清了寧青淩手中的獨弦瑤琴,盡都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呼。
今日有東皇鍾、煉妖壺和戮仙劍三件先天至寶齊聚西嶽華山,這已然相當了不得的一樁盛事。可眾人誰都無法想象,在那個被杜半山隨便送出去的三尺靛藍布包裹裏麵,竟然會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伏羲琴。這具能操縱世間萬靈心神,號稱“音律始祖”的無上寶琴,可不是終南仙宗的秘府珍藏。它早已湮沒在上古神話傳說之中,有萬萬年下落不明,而今毫無征兆的真形出世,誰人會不震驚?
四件先天至寶就在眼前,可把金霞上人喜得魂兒都要飛了。在眾人的頭頂上,忽然傳來老道士的狂笑聲,但俞和猛抬頭去看,卻是隻聞聲不見人。
“鬼鬼祟祟的算什麽人物,給我現身!”蜀山邢天掌教怒喝一聲,雙目圓睜。就看他抬手一揮,耳聽見“哧”的一聲裂響,虛空中閃過一道模模糊糊的風紋,直奔俞和頭頂上方二丈出斬去,正是蜀山仙宗的真傳絕學“大自在有無形劍炁”。
見到邢天猝然出手,青城掌教丹清子也不怠慢。他張口噴出一道璀璨銀光,好似流星經天一般,也朝俞和頭頂上方二丈電射而去。
緊接著,衛老魔、七指書生、魔宗十殿閻羅王亦同時發難,一時間幾十道罡煞寒光在那片虛空中交錯劈斬。這要是金霞上人果真藏身在那,恐怕立時就會被諸般神通絞得血肉成糜。
俞和本來是也想口吐破空劍炁,但見如此多的高手同時出招,再多他一劍倒也並無什麽分別。於是俞和伸手抱住了寧青淩,將自家師妹小心護住,唯恐那位不知身在何方的金霞上人暴起發難,將手持重寶的寧青淩給傷了。
但深陷劫數當中,自有無妄磨難紛至遝來。俞和越不想發生什麽,可偏偏就會來什麽。
就在俞和耳邊近在咫尺的虛空中,冷不丁有金霞上人的聲音傳來,滿含森寒殺機的說道:“你何必在這萬般因果之中苦苦掙紮,大解脫立得大自在。今日之劫由你二人而起,應劫之子不死則劫數難消。你等何不幹脆成全了老道我,也算積下幾許身後陰德,不遠奈何橋上,可換得一路順遂!”
俞和聞聲大驚,急扭頭朝發聲之處去看,卻見那邊雲煙繚繞,根本沒有金霞上人的身影。隻是在他身前五尺之外,隱約有麵巴掌大的古樸圓鏡當空晃了晃,可不正是上古金仙赤精子的得意法器陰陽鏡?這鏡子上有一紅一白兩道奇光首尾相連,作太極雙魚之相循行輪轉,當中紅光不顯,白光大作,一條匹練衝出鏡麵,好似穿雲利箭般,直朝俞和的麵門射到。
兩邊相隔僅有五尺之遙,白光又快逾閃電,俞和根本來不及抬手掩麵。危急之下,他舌綻春雷,張口一叱,噴出一道破空劍炁,去阻那道奪命白光。
這邊破空劍炁剛剛與陰陽寶鏡的白光絞到一起,俞和又驟覺雙肩發沉。他忙抬眼一看,卻見自己頭頂上有華山五峰的虛影法相齊現,五座山峰以千鈞壓頂之勢,轟然砸落下來。
俞和左手回環,將寧青淩圈在胸前,他俯身彎腰,用自己的上半身將小師妹牢牢護住,右手揚起,舉過頭頂,將十成真元貫入手臂,閉目咬牙,想要硬接太華五峰法相。
五道山峰法相,好似五柄萬萬斤重的石錘,接連砸實在俞和的一條右臂上,那力道剛猛雄渾之極,一重更比一重強。此時俞和身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全無卸力之處,他但覺右臂筋骨欲裂,兩耳隆隆轟鳴,胸中窒悶難當,一口逆血猛地翻起,倒灌十二重樓,直湧到了舌根喉頭。
金霞上人真是有意要將俞和當場格斃,所以老道士出手之間盡是追魂奪命的淩厲殺招,而且招招連環,不將俞和置於死地便絕不罷休。
眼見在俞和背後七尺外的虛空中,忽又有支細頸寶瓶顯化出來,正是上古金仙慈航道人的清淨琉璃瓶。這寶瓶口青霞吞吐,卷起道道乙木神雷和癸水神雷,徑直朝俞和的背心撞去。
“小心!”杜半山失聲驚呼。
半山師兄雙手抱著九黎煉妖壺,拿壺口對著俞和身邊比比劃劃。可惜他根本窺不出金霞上人的真身所在,實是有心相救,又不知向該何處出手才對,生怕會忙中出錯,反倒誤傷了俞和。
俞和強咽下衝喉逆血,正在調勻氣息,故而並未查覺到身後的清淨琉璃瓶。但在冥冥之中,他亦覺得背脊發冷,聽到杜半山的呼喊聲,他心知金霞上人肯定又打出了一式殺伐大術。
話說此時此刻,虛空中似乎藏著一道古怪的禁製,隔絕了天地元炁,使煉氣士神智昏聵,周身真元遲滯,修為道行大打折扣,神念離體三尺便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令人有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無力感。再加上俞和方才以肉身硬接太華五峰法相,被震得氣血逆行,五內翻騰,他當下也沒了別的法子,隻能用雙臂緊緊環住寧青淩,將自身護體罡勁催到極致,低頭閉住一口本命真氣,其餘一切皆聽天由命。
耳聽見“噗”的一聲,如石鑿骨肉。俞和背心的身柱穴與神道穴之間,被琉璃寶瓶結結實實的砸中,團團雷火炸開,護體罡勁破散殆盡,裏外道袍化作飛灰,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青紫肌膚。
劇痛如雷亟一般流轉周身,俞和再忍不住,“哇”的一聲逆血衝口而出,濺得寧青淩衣袍上點點猩紅。
“師兄!”小寧姑娘淚眼婆娑,雙手死死抱住俞和的腰。
“師妹放手!”俞和低呼一聲,突然伸手按住了寧青淩的肩頭。
寧青淩聞言一愣,下意識的手指稍鬆。她隻覺一道大力驟然湧來,自己已被俞和一把推了開去,身子不由自主的飛向杜半山。
這時,陰陽寶鏡的奪命白光絞散了那道無形劍炁,堪堪從寧青淩身邊擦過,正照在俞和的胸口上。隻見俞和身子劇震,又是一口精血吐出,他咬牙攏手接住,合起雙掌運功一撮,凝血化劍。俞和把兩眼一瞪,瞳中有道奇異的青光浮現,他望定頭頂上方的某處,掐劍訣一引,精血長劍脫手飛出。
“嗆”的一聲,烈烈血光衝天而起,虛空中忽有人怪叫了一聲,半片袍袖飄落下來。
神出鬼沒的金霞上人終於露出了尾巴。周圍的道魔兩宗高手登時一齊發招,霎時間寒光雷火魔煞仙霞縱橫,幾乎將這半片袍袖左近的十丈虛空絞得真空破碎。
可即便如此,待數息之後重複清明,眾人依舊不見金霞上人的身影。仿佛這老道士被俞和一劍斬落袍袖之後,立馬知機,忙施展秘法逃之夭夭。
“你等早晚要死,又何必如此著急?”耳聽見金霞上人的怒吼聲傳來,但看在群修頭頂三丈,一道陰陽寶鏡的法相足有十丈之大,奪命白光如傾盆大雨滂沱而下,將方才出手的道魔兩宗高手盡數罩住。
如蜀山、青城的掌教大尊、西北魔宗諸位老祖這等絕世高人,自然各有抵禦陰陽鏡鏡光之法,杜半山舉起九黎煉妖壺一晃,自也安然無恙。寧青淩剛想捏碎保命大金符,可她懷中的先天至寶伏羲琴忽然奇光綻放,大片大片的雲煙憑空湧起,將寧青淩周身罩住,任憑那陰陽鏡的白光當頭照耀,自是巋然不動。
俞和見狀心中大定,但他嘴角邊剛剛露出一絲安心的笑意,忽見天上黃光暴閃,東皇鍾如一顆天外流星隕石般,挾著嗚嗚風聲厲嘯,直朝他的心口撞來。
說時遲那時快,俞和勉強提起通身真元,翻手平平一推,用一雙肉掌抵住了先天至寶東皇鍾。鍾聲大響,震耳欲聾,眾人但見俞和的身子好像斷線的風箏一般,一邊拋灑著鮮血,一邊打著旋兒向下急墜。
“師兄!”小寧師妹身子一晃,就要緊追俞和而去。
可杜半山趕忙探手一拉,將寧青淩扯住,在她耳邊急急說道:“寧師妹切莫慌亂,這是小俞子命中注定的磨難,無可逃避。我大師尊二師尊說他雖然命數多舛,但福運緣法齊天,更有無上至寶隨身,定會逢凶化吉。”
再看俞和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昏死了過去。他的身影遙遙一閃,伴隨著小寧師妹灑落的淚花,消失在下麵的無盡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