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整座撫琴宮已然沉浸在一片靜謐黑暗中。
內宮香虛館前,一條人影悄悄穿過門洞,左右張望片刻,隨即向著更深處跑去。
沿通往後山的小徑一路小跑,少女落足輕巧,加上近日輕功略有心得,即便踏過枯葉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響。她像一隻預備偷食的貓兒,匆匆躥向某個目的地。
冬日的寒意圍繞在她周身,她裹緊肩頭的狐皮裘,護住胸前一隻小盆子。
不多時,少女來到子母峰下,瘦小的身形很快沒入黑暗間。她挑了一處隱蔽的穀地,放下懷裏的盆子,鬆了口氣。
山峰凜冽呼嘯,雲絮縷縷洇散開,一鉤新月光澤皎潔,隱約照見那盆中之物。一團團柔軟豔麗的布帛,大多被剪得不成模樣,皺巴巴揉在容器的陰影裏。
少女蹲下來,從袖籠裏摸出一隻火鐮。嚓,一簇火苗很快在盆中升騰起來。
火光映亮了少女精致絕倫的臉龐,正是那香虛館的小主人容禍兮。姿勢不夠舒適,她索性團著身子在盆子邊坐下,抱膝望著盆中火舌嫋嫋拔高。
“唉。”容禍兮默默歎了口氣,嗬出的白霧在風中淡去,“興許今年是趕不上了……”
“趕不上什麽?”
突如其來的答話叫少女嚇了一跳,立刻竄起身來,警惕地審視四周。不待她開口詢問,一抹高挑人影從樹叢後緩緩步出,如血的紅衣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淒厲——正是那妖孽般的同門師兄。
衛檀衣輕飄飄拂去衣擺上的塵土,好整以暇地睨著師妹:“大半夜的不睡覺,跑這兒來燒東西,莫非是些什麽見不得人的玩意?”
容禍兮聞言隻得低下腦袋,可憐巴巴地眨著眼,嘴裏小聲嘟噥:“……才不是。”
被逮了個現行,照這丫頭的路數,本該是就地同他掐上一架的,不料她不僅乖乖由他教訓,還露出一副被欺負了的神情。衛檀衣頓覺情形不太對,再瞥一眼盆子裏,尚未燒盡的布帛在高溫下漸漸變色,他瞬間覺著是不是自個兒的腦子不夠用了。
“你燒這些布是要幹嘛?”少年抄起兩條胳膊上前來,用逼供的架勢開口到。
容禍兮顯然不打算告訴他,轉開視線:“……不幹嘛,就是玩玩而已。”
要隻是玩玩,還用得著偷偷摸摸跑來後山?衛檀衣自然不信,幹脆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宮中宵禁,本就不許弟子隨意外出,看來你是不記得規矩了。走,同我向師父領罰去。”
說著衛檀衣就要拽她走,少女卻擰了身子,期期艾艾地拖住他的袖擺:“我說、我說還不行嘛。好師兄,千萬別告訴師父……”
*****
早在千年前,西域各國便遺存著這樣的風俗。在象征著春天降臨的翠棠花開放後,由國師甄選吉日,趁著花香正濃的時節,少年少女們來到山坡上,親手采摘翠棠花編織花環。
那是一個如同慶典般的日子,青年男女們身著各色漂亮的服飾,爭先恐後展示他們最引以為豪的一麵。如果有了心上人,則這一日更是意義非凡——為心儀之人采摘花朵,編織一隻花環,借由這芬芳馥鬱的翠棠花環吐露愛意,是夏亞國約定俗成的表白方式。
然而站在今日大濟的土地上,別說翠棠花,就連知曉這個風俗的人也所剩無幾。
“你要做花環?”看跟前的紅衣丫頭容色嚴肅,顧屏鸞心中有些奇了,“可以是可以,不過現下剛開春,除了梅花和迎春,恐怕是找不著其他香花了啊。”
“沒關係呀,我想每種都試試。”容禍兮笑得眉眼彎彎,她靠近來抓住顧屏鸞的手腕,撒嬌似的輕輕搖晃著,“鸞姑姑鸞姑姑,你就教教我嘛。”
顧屏鸞哪經得住她這般軟磨硬泡,看最疼愛的小娃兒露出乞求的神情,她立刻繳械投降:“禍兒乖,不是姑姑不教你……”實在是自己也不擅長女紅啊——顧屏鸞心下頗悻悻,隻得好言哄勸,“不過,姑姑可以教你一套新的鞭法,絕對比女紅有意思得多……”
話音未落,就見容禍兮笑出一口貝齒:“禍兒告退。”
“……”顧屏鸞剛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中,目送小丫頭逃也似的跑掉了。
走出素問樓,容禍兮終於忍不住唉聲歎氣起來。大濟真不是好地方,不僅沒有翠棠花,連個會編織花環的人都尋不見。眼看著重要的日子就快到了,她卻連怎麽編花環都沒學會。
正沮喪著,抬頭見前方不遠處路過一個熟悉的人,小姑娘眼中一亮,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趕緊朝那人吧嗒吧嗒跑去:“恕丞,恕丞!”
聽見有人呼喊,恕丞停下腳步循聲望來,旋即露出被嚇了一跳的表情:“……啊,容師姑。”
對他而言,這個烈火般豔麗活潑的小丫頭,是撫琴宮中最棘手的人物,沒有之一。
“恕丞,我有事拜托你。”容禍兮拉著他的袖管,把他拖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音,“你時常下山執行任務,一定對山下的情況很熟悉了,能不能替我找一位手藝精良的繡娘呀?”
恕丞想了想,不明白這位小師姑打的什麽算盤,隻得道:“手藝過人的繡娘倒是有不少,隻是不知師姑要找繡娘做什麽,做衣裳嗎?”
不料容禍兮根本不搭理他的提問,小手頗爽快地一揮:“哎呀你就別管那麽多了,隻管替我找繡娘,我會報答你的。”
一聽這話恕丞立刻頭冒冷汗,急忙擺手道:“不不,恕丞擔不起……”不被玩掉半條命就算不錯了,哪還敢圖什麽報答!“既然師姑拜托了,我定會多加留意的。啊對了宮主還等著我回信呢我就先走一步了師姑再見!”正要拔腿逃跑,容禍兮又跟牛皮糖似的貼了上來,還笑眯眯地衝他眨眨眼:
“恕丞,這件事千萬要對師父保密喔。”
沒錯,這是絕對不能讓姬玉賦知道的,她的小心思。
*****
找到繡娘已是數日後的事。據恕丞說,這位繡娘雖然尚且年輕,但繡工一流,即便在帝都城內也鮮有敵手。如今她正住在臨近一座鎮子上,為某個小有名氣的繡房做工。
“雲齡夫人從前隻侍奉皇族,聽說先帝在世時,皇後所有衣裳的花樣都由她經手。”
說著,恕丞從袖籠裏掏出一副繡樣,素淨的淡藍緞子上,用黑白灰線條勾勒出一朵蘭花。初看不覺如何了得,隻是當恕丞把這方緞子靠近光源時,那三色絲線似有了生命,細膩交錯的層次感分毫畢現,精妙絕倫,竟讓人有花朵在指掌間盛放的錯覺。
“雲齡夫人嗎……”容禍兮接過緞子,捧在手中仔細看了一陣,鄭重地點點頭:“嗯,就這麽決定了。”
“決、決定什麽了?”恕丞有點心虛,卻聽容禍兮道:“帶我去見見雲齡夫人吧!”
“呃……師姑忘了嗎,內宮弟子若無任務在身,是嚴禁私自下山的。”恕丞有些為難地撓撓頭,“要被宮主知道了,定又逃不掉一頓責罰。”
規矩自然是記得的,隻不過……容禍兮扁扁嘴,“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總之,我一定要見到雲齡夫人。日後師父若怪罪下來,我一人擔著就是,絕不拖累你。”
這豈是說絕不拖累就脫得了幹係的事?恕丞顧慮重重,身邊的容禍兮卻不以為然,晃蕩著兩條小腿道:“聽我的,咱們今晚就去,明日清晨前回來,山門弟子那頭我會事先打點好,師父不會發現的。”
恕丞本想再找些理由拖住她,誰知容禍兮已經徑自開始收拾東西:“嘿嘿嘿,等宵禁開始咱們就出發。啊對了,咱們隻有三個時辰來回,夠嗎?”
攤上這麽個長輩,恕丞心中叫苦不迭:這是不夠也得夠啊!
……
兩人來到靈水鎮上時,各家各戶早已熄了燈火,街巷阡陌隻餘夜風呼嘯。容禍兮攏了攏狐皮裘的領口,拉起帽子罩住腦袋,跟在恕丞身後鑽入一條小巷。
巷子深處的最後一戶人家,仍有昏黃燭光投落在窗前。“就是這裏。”恕丞低聲說著,領著容禍兮湊近緊閉的木門,伸手輕敲三下,篤篤篤。
過了一會,門後突然響起劇烈的咳嗽聲,那種咳法,仿佛要把肺都震碎。咳了好一陣,才聽一道輕柔的女聲問到:“誰呀?”
“在下恕丞,打擾夫人歇息了。”恕丞畢恭畢敬地應到。
木門吱呀打開一條縫,女主人雲齡站在門縫後,她麵容雋秀,隻是臉色蒼白,一頭鴉黑秀發挽了個簡單的髻子,清瘦的身形擁著兔毛披風,宛如一株病柳,隨時都可能被風刮倒。見果然是恕丞,雲齡露出放心的表情,敞開木門,“無妨,先生請進。”
又瞥見立在恕丞身後的紅衣少女,雲齡似是吃了一驚:“咦,這位姑娘是……”
“是在下的師姑。”恕丞歎了口氣,十二分無奈:“事實上,正是師姑想見夫人。”
“我叫容禍兮。”紅衣少女上前來,對雲齡儀態端莊地行了個禮,展露眉眼彎彎的標誌性笑容,“深夜冒昧來訪,還望夫人不要見怪。”
難掩眼底驚詫之色,雲齡將容禍兮上下打量一番,禁不住又咳嗽起來,直咳得彎下腰去渾身發顫。容禍兮見狀連忙上前為她拍背,雲齡咳得雙頰通紅,喉間湧來一陣不自然的抽搐,她突然低頭一把推開容禍兮,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容禍兮驚得叫起來:“雲齡夫人!”
雲齡虛弱地搖搖頭,掏出手絹掩住口唇,許久才緩過氣來:“……對不住,嚇著容姑娘了。”
“外麵涼,夫人還是快進去吧。”恕丞看不下去了,“您身子不適,今日就不……”“真的無礙。”雲齡打斷他的話,“兩位有什麽事,請進來說吧。”
容禍兮和恕丞相互交換個眼色,恕丞正要再拒絕,卻聽雲齡道:“不瞞兩位,雲齡已是苟延殘喘之軀,時日無多。就當是滿足我這個將死之人的願望,請進來吧……”如是說著,她的眼光落在容禍兮身上。
“容姑娘,”她喃喃說著,眸子裏隱約有水光閃爍:“能夠再見到你,雲齡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