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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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冷血,莫出其右

十年前——

这已是容祸兮投水后的第七日。

正是给这位宫主嫡徒打“头七”的时候,内宫里少不得一番忙活。裴少音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帖后预备往膳房去,瞧瞧做祭用的糕点是否准备停当,不料刚迈出雪砚居的园门,天边传来隆隆雷声,地上立时起了无数细小的深色水迹,竟是落雨了。

裴少音负手在檐下立了片刻,屋外原本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响亮,不过转瞬已是豪雨倾盆,磅然的水声响彻整座烟渚山。

“……冤孽啊。”仰头望着檐角瓦当下如珠帘垂落的水珠,裴少音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侧首吩咐身边弟子:“取伞来。”

行至膳房前的回廊,正遇着顾屏鸾往这边走来。她云鬓微散,双眼仍有未散的红肿,眼睑下的深青色更加深几分。

见了裴少音,顾屏鸾凝视他片刻,转开眸光:“……少音。”

“又一夜没睡?”裴少音停下步子,刻意掩去语间的心疼,板着脸责备道,“就算是准备糕饼也无须你亲自动手,我早就交代了膳房,今日给祸兮做祭的东西务必备齐,你就……”

话音未落,就见顾屏鸾脚下骤然一软,毫无预兆地向后晕倒。裴少音心下大惊,一个箭步抢上前,将她揽入怀里:“鸾鸾!”

顾屏鸾虽是疲倦至极,却还晓得不应在弟子面前如此失态,只轻轻推拒着裴少音紧扣腰间的双臂。

这个动作显然惹恼了裴少音。他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我送你回素问楼休息!”

跟在身后的两名弟子识趣地退开,也未如往常那样跟上去。裴少音抱着顾屏鸾穿过长廊,在廊檐下撑开伞,小心翼翼地罩在怀中女子身上,然后大步闯入倾盆大雨中,丝毫不在意后背全然湿透。

“膳房那边你就别操心了,回头我让枫回盯着,出不了漏子。”一面走,他一面轻声对顾屏鸾道,“今儿个你在素问楼好好歇息,宫里的其他事我替你做,明日午时前不许下床,嗯?”

顾屏鸾靠在他的怀里,撇撇嘴大约是想笑,然而还没开口,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裴少音眸心一缩,眉间随即皱紧了,没有责备。

自从祸兮投水自尽的消息传回抚琴宫,这位平素里坚强且泼辣的三宫主便不会笑了。她把自己在素问楼里关了整整两日,再出来时两眼已肿得跟核桃一样,嗓音也沙哑了。

素问楼前值守的弟子说,三宫主一连两日水米未进,只窝在卧房里哭。

“……少音。”顾屏鸾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向这个正抱着自己的男人,“宫主不为祸儿着想,他可以,我不可以。”

七天前的夜里,与卫檀衣回到抚琴宫后,姬玉赋当即下令,宫中任何人不许提起“容祸兮”三个字,也不许谈论任何有关溺水的话题。

就是要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将容祸兮此人从生活与记忆中抹去。

“祸儿是宫主一手栽培的徒儿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冷血?”顾屏鸾咬牙,恨恨地揪住裴少音的衣襟,“祸儿爱他,他装作不知;祸儿缠他,他见招拆招……说一句‘谢谢你爱我’有这么难吗?他姬玉赋究竟要虚伪到什么程度!”

裴少音闻言吓了一跳,刚要腾出手来捂她的嘴,就见一抹撑着伞的深黑人影停在五步开外。

正是宫主姬玉赋。

眼角余光瞄见他万年不改的黑衣,顾屏鸾低低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要知道她现在可有一肚子闷火还没泄出来,闹不好一个没忍住,她指不定会跳起来殴打自己的上司。

姬玉赋没有做声,隔着雨幕,朝顾屏鸾投来意味不明的视线。

“宫主……”裴少音一时不知该如何打圆场——以姬玉赋耳力之卓越,方才顾屏鸾的那席话,他必是分毫不差地听清了。

姬玉赋扫来的眼波清淡如水,好似七日前某个人的自尽,与他毫无关联。

“屏鸾,”姬玉赋低声开口道,“我都听说了,你在膳房里忙了一夜,亲手为容祸兮制作头七用的糕饼。”

听得这话,顾屏鸾眼中登时如起了惊涛骇浪,凌厉万分地瞪向姬玉赋。

他已大度的舍去了“祸儿”这个昵称,叫她作“容祸兮”,好似她真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是。属下亲手为祸儿制作糕饼,违抗了宫主的禁令。”抬头看来,顾屏鸾的眼底更见冰冷:“宫主要治属下的罪吗?”

“屏鸾。”裴少音皱起双眉,轻声喝止她。

姬玉赋没有回答,只撑着伞走近他二人。裴少音转眼望去,姬玉赋面色如常,眸底一片平静,果真连半分哀伤之色也无。

裴少音眨眨眼。这下,竟连他自个儿也有些来气了。

“你们,都很喜欢那个孩子吗?”姬玉赋忽然问。

顾屏鸾昂起头,干脆且果断:“喜欢!我们都喜欢她!”

姬玉赋微微一怔,咬唇不语。

“虽然她时常任性妄为,时常给宫里人添麻烦,但我们明白,那都是这个孩子和我们相处的方式。”顾屏鸾双眼紧锁着姬玉赋,不急不缓地道,“她从小就被人抛弃,四处流浪,直到宫主买下她,带她回抚琴宫,她才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快乐……不仅如此,她还为抚琴宫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姬玉赋仍默不作声,只定定地看着顾屏鸾。

“你是她的师父,更是她所依恋的人。你不开心,她就会想尽法子逗你笑;你说她笨,她就会更加努力地练武;你说她是好孩子,她就会因为你的肯首乐上好几天……她全心全意地陪着你,爱着你,体贴着你,为何你要罔顾这份心意,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

顾屏鸾的嗓音有些颤抖,如果可以,她真想下地冲过来,甩两巴掌打醒他。

裴少音叹了口气。

“……少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姬玉赋挪开眼神,转向裴少音,“你也觉得我不知好歹,冷血无情?”

没想到不等裴少音出声,顾屏鸾抢道:“对!你就是不知好歹,冷血无情!连自己的徒弟也不爱惜,成天跟个神棍似的说些高深莫测的话,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都不懂你的心思!……直到祸兮来了,我以为你开窍了,可你居然若无其事地任她投水自尽!”

说到激动处,顾屏鸾果真挣开裴少音的双臂,大步上前来戳着姬玉赋的鼻尖:“姬玉赋,你就是个没心没肺没脑子的蠢驴!全天下最蠢的蠢驴!……”

姬玉赋不声不响地被她指着,墨黑袖摆无风自动。

“宫主!”

电光火石之间,裴少音精准地格下了姬玉赋的手——横劈的手刀毫无遮掩,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