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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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縱身入局

窗欞前的銀輝漸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的粉金色。山風轉過垂簾,送來穀底間野花特有的幽香。

童兒端著早膳來到客房門外,卻見房門敞開,竹榻上的被褥已經端端正正地疊放妥當。小丫頭咦了一聲,端著木盤進屋尋了兩圈,連半個人影也沒見著。

本該在此歇息的客人不知去向,童兒一時有些納悶。就在這時,客房的後院傳來嘩啦水聲,隨即是木桶著地的悶響。童兒恍然大悟,這才想起後院裏有一眼水井,客人大約是正在那兒洗漱更衣,於是暗自點頭,將早膳在屋內的桌上放下。

正要退出客房,就聽見輕捷的腳步聲自後而來。姬玉賦還未束發,一頭鴉黑如絹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頭,借著清晨初陽的清光泛起一層朦朦而濕潤的暗色。

“早安,姬公子。”童兒倒不慌亂,隻屈膝乖巧地行了個禮,“老爺命我將早膳給您送來,就擱在那邊的桌上。”

姬玉賦朝書桌的方向掃去一眼,頷首微笑:“多謝你。”他抬步來到桌邊,長指攏起鬢前的一縷散發,隨意而又充滿溫和氣息的動作,讓童兒愣愣地看呆了。

她見過的男人本就不多。除了老爺和沉水止霜兩兄弟,大約也隻是在上街的時候與幾個固定的店老板有所交集。除了老頭就是小孩和市井鄉民,像姬玉賦這樣的男子,她的確前所未見。

失神的片刻,姬玉賦已在桌前端然落座了。他拈起竹筷,單手支頤望著盤中的早膳,烏黑發絲隨著他的動作流逸而下,帶著別樣的誘惑。看了半晌,他抬眸衝童兒笑問:“小姑娘,能為我介紹介紹這幾道菜麽?”

“啊……好的。”童兒回神,悻悻地上前。

木盤上分別置有一碗粥、兩盤素菜、一碟醬菜和一盞熱茶。粥本是普通的白米粥,隻是內裏摻了些紅的綠的菜梗,看上去格外好看。兩盤素材一碟是拌有青椒粒子的綠皮豆類,一碟是不知名的野菜。姬玉賦細細看了一陣,指著醬菜說:“嗯……我隻認識這個是醃黃瓜條。”

聞言,童兒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不是黃瓜,是蛇瓜。”

“啊,蛇瓜……好奇怪的東西。”姬玉賦用筷子戳了戳瓜條,“是在這繚香穀中摘來的?”

童兒點點頭,為他解說到:“這粥是白米煮紅塘菜和菠菜,順氣養血,對習武之人最是有用。”說著又指指兩道素菜,“這個是青椒拌鶯豆,鶯豆是老爺發現的一味香料,也可生食。唔……這個是白水燙豬鼻菜,口感雖有些奇怪,但對舒筋活絡有奇效——尤其得搭配著蘭茶。”順手端起茶盞,揭開蓋子,一股悠軟的茶香騰騰而起。

姬玉賦喔了一聲,接過茶碗,再執起筷子挑了一夾豬鼻菜塞進口中,細細咀嚼起來。

童兒小心翼翼地凝視他,看他淺呷一口茶水,挑動眉梢露出新奇的神色,再埋頭喝一口粥。垂在耳邊的發絲因為主人的動作起伏,發梢還不小心沒入粥碗裏,可是主人倒似乎全然沒有察覺。

“好、好吃嗎?”怯怯地問出口,小姑娘忽然察覺到自己過於專注的注視,立刻挺直脖子,臉也悄悄紅了。

“很有趣的味道。”姬玉賦笑了笑,仿佛在仔細品味口中菜品的滋味,“尤其這個醬瓜條,入口脆爽,醬味濃厚,好吃。”

童兒忽地抿緊了嘴唇。又聽姬玉賦問:“這些都是你做的麽?”

“……嗯。”她不自然地垂下眼簾,心底卻不明白自己在回避什麽,另一句話也鬼使神差地溜出嘴邊來:“……那個醬瓜條,是阿香姊姊離開前新醃的。”

姬玉賦聞言亦是一怔,隨即扯動嘴角,笑得很是無奈:“……喔,是她啊。”

語間諸般滋味橫豎雜陳,童兒想問點什麽,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口。

姬玉賦繼續埋頭吃飯。不多時,粥碗空了,兩碟素菜和一碟醬瓜也空了。童兒趕緊開始收拾碗筷,剛要端起盤子,隻聽姬玉賦忽然道:

“帶我去見你家老爺吧,我該告辭了。”

……

素痕。大哥以為這輩子,都無法替你報仇雪恨,可謂心有餘而力不足。畢竟憑大哥的一己之力要除掉他,無異於癡人說夢。

可是如今不同了。

大哥知道雖然這很殘忍,但……我鍾世家族的遺恨,便是我負背之芒刺,一日不拔,我心難安,隻怕百年之後無顏麵對我的族人。

四十多年了,這段仇恨,終究會有了結的時候。

日頭漸漸失去了盛夏的烈度,最後的暑氣也即將暈散。鍾恨芳從花圃裏直起腰杆,把方才薅除掉的雜草扒拉到一旁,拍掉沾在手心上的草梗和土灰,抬起脖子,仰望天邊那顆鵝黃如蛋心的太陽。

——於外人而言,此番姬玉賦來意莫測,不過在他鍾恨芳看來,堂堂撫琴宮主能肯親往繚香穀,已是某種勝利。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鍾恨芳收回視線,望著腳下大把即將入藥的花草。

阿香,師父對不起你。

他負手長歎一息,正要轉身回屋,就聽見花圃籬笆後傳來小虎的咕嚕聲,隨即是童兒小心翼翼的輕嗓:

“老爺,姬公子要見您。”

來了。

姬玉賦,你最終也不得不麵對這盤棋局——早在十年前,你便已縱身入局。

……

繚香穀的會客廳內,姬玉賦垂首斂眸,捧一盞茶碗獨自靜坐。偌大廳堂內隻得他一人,童兒已照他的意思前去請鍾恨芳來。四下靜謐,他低眉望見套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時陷入沉默。

十年前禍兮投水自盡後,他與長徒檀衣返回宮中。檀衣臉色蒼白,神情是前所未見的陰鬱,一路上兩人雖同行,卻一直無話。

他可以感到那名少年渾身散發出的森寒殺氣,卻也自信能在三個回合間取他首級……就像接下來他對顧屏鸞將發而止的一記手刀。

這真是詭異至極的想法了。分明是自己最疼愛的徒弟與助手,為何腦中留下的隻有殺伐?

忽然如福至心靈般,他回想起月前在撫琴宮中與裴少音的一席對話。

那時少音說:我是說假如。假如披香夫人就是禍兮,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那麽。他想也不想:殺了她。

姬玉賦長歎一口氣,仰脖飲下茶水,依然無法壓製下胸中怪異的酸澀與心虛。

——原來選擇“麵對”,是這樣困難的事。

“姬公子,昨夜睡得可安好?”

鍾恨芳大步邁入會客廳內,麵上掛著莫名親切的笑容。他身後跟著的除了童兒,還有那隻由披香夫人領回來的虎。這小家夥警惕地盯著姬玉賦,再靠著鍾恨芳的腳踝臥下,一雙金眼仍舊死死鎖定對坐的那位撫琴宮宮主。

“托鍾公子的福,還好。”姬玉賦淡淡應了,擱下茶碗,揚眸直入主題:“鍾公子,在下今日便要離開了。”

鍾恨芳神色如常,顯然一點也不驚訝。他略一抬眉,慢吞吞晃了晃腦袋。

“既是如此……老夫以為,姬公子若有什麽想問的話,不妨趕緊問了。”鍾恨芳說。

姬玉賦頷首,“那在下就不客氣了。”

鍾恨芳伸臂示意“請”,就見姬玉賦單手支頤,斜斜挑起一雙劍眉,黑瞳下驀地透出冷厲的壓迫感:

“十年前的七月初十左右,在下聽說鍾公子在定葵的雍江邊,曾救起一名不明身份的落水少女……那名少女,如今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