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宋淵,宣平帝第四子。因其生母品階低微,更兼曾有一個兄長病夭,故而一直以來在朝中不甚受重視。
好在這位端王殿下並非汲汲於權位之人,既然生母不得歡寵,待到行冠禮之時他便匆匆遷出皇宮,自立王府。本是打算從宣平帝手中領得封地後,將母妃接來自己府中居住,然而所謂君心難測,宣平帝雖準許宋淵出宮建府,卻並不賜下封地,而是將他長留京中。
“留下有留下的好,”宋淵在前引路,兩片廣袖隨步伐優雅飄拂,“如今朝中有太子殿下監國,本王無須擔憂了。”
聽完回答,樓夙點點頭,忽覺自己先前的問話似乎有些不妥——本是備受冷遇的皇子,卻問人家為何留在京城,又不常入宮伴駕。
宋淵看上去倒是全然不介意這個問題,他彎唇微笑,兩道劍眉生得挺拔英氣。回頭看來,他的視線在掛著麵紗的披香處逗留片刻,遂問:
“披香夫人為何不願以真麵目示人?”
被點名的披香並未說話。她攏著修裁得仿佛銀杏葉子的袍袖,白皙手掌按上胸口,而後輕微地搖搖頭。
宋淵眉峰淡淡一挑,隻見那段粉雕玉琢般的皓腕上,一隻雪白珠串正緊鎖其間。
樓夙微笑,適時回答到:“回王爺的話,披香夫人就要嫁人了。於姑娘家而言,此時若在外間拋頭露麵,總是不大好的。”
“喔?披香夫人要嫁人了?”宋淵眼中如有一縷火星竄過,瞬間便亮了起來,“不知是哪家公子如此福氣,能抱得披香夫人歸?”
樓夙低咳一記,麵上泛起尷尬的笑意:“不瞞王爺,正是在下。”
抬步邁過內院第二進院落的門檻,宋淵側首往樓夙二人的方向掃過一眼,隨即笑道:“看來……想要品到披香夫人親手調製的香料,本王得趕快了。”
樓夙順著這話奉承兩句,披香卻是心不在焉的模樣,以致進門時踢到了門檻險些摔倒,幸而樓夙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畢竟是端王身後,樓夙不便對她多言提點,隻輕輕握住她的纖臂,旋即鬆開。
披香的身子微微一顫,腳下竟是由來詭異的虛浮。她放下袖籠罩住那串囚鳳石,一滴冷汗垂落衣襟,悄無聲息地沒去了。
……
穿過漫長的回廊後,一片碧翠欲滴的青竹攝入視野,兼有一方人造的池水依傍竹林畔。竹枝掩映間,一間寬闊寧靜的暖閣呈現眾人眼前。
端王笑著點點暖閣門楣上的匾額,上書“淨直”二字,“這是本王平日品茶賞竹的地方,不知可入得二位法眼否?”
“王爺謙虛,此地說是極好也不為過了。”樓夙禮數周全,一張笑臉毫無破綻。他轉首對披香笑道:“阿香,切莫讓王爺失望啊。”
“……披香……盡力而為。”
低淺的嗓音透過麵紗傳來,好似竭盡氣力,連吐出一個字也困難至極。
端王興味地側過視線:“披香夫人,是不是已有些累了?”
“王爺多慮了……披香無妨。”緊緊捉住樓夙的袖管,披香勉強向端王福身。
隻這一個動作,她腳下已仿佛一片柔軟的棉絮,再也不能承受她的雙腿。
“如此,二位請。”端王眼底一片詭異的精光,徑自先走上暖閣。他坐在木階前褪去短靴,待再次起身,他才稍稍一愣,接著摸摸後腦勺苦笑:“啊,脫鞋倒是成習慣了……兩位就不必脫了,上來便是。”
樓夙卻笑道:“既是王爺的規矩,在下怎好破例?”說罷引著披香一道在木階前坐下,伸手親自為她褪去繡鞋,再扶著她起身。
掌間承接的力量似乎比方才更沉重了,好像阿香將整個身子都靠在他的臂彎裏。樓夙心下雖有些古怪,仍笑而不言。
“兩位請坐。”端王領二人在暖閣中長身跪坐下,再衝閣外侍從吩咐:“奉茶。”
披香與端王相對而坐,水紅的裙裾如花瓣鋪散開。端王上下將她打量一番,嘴角悄然暈開一絲淺笑。
若非發現她細微的顫抖,他險些要以為這女子當真臨敵不亂了。
不錯,敵人。就目前的境況而言,這正是他與兩位樓家來客的立場。
……來者不善啊。他如是想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抑或是……本王來者不懼?
各色製香所用的物事魚貫呈上,在披香跟前小心依次排放。一座玲瓏小巧的三扇屏風將她與端王隔開來,四麵更撒下薄如蟬翼的輕紗,恰好將披香夫人籠罩其中。
樓夙與端王並排跪坐,此刻當是他克盡解說之職的時候了:
“今日為王爺獻上的是——號稱樓氏香中絕品的傳奇香料,‘千歲恨’。”
隔著輕紗屏風,隻見披香纖妙的身影已徑自開始製香。細弱的手腕探過香案,取香箸,打開錦盒,將幾枚不辨形容的小玩意取出。爐上雲母片已漸滾燙,她取過一隻窄口圓肚的琉璃瓶,拔調軟塞,從中倒出些香湯來,再翻掌潑灑在雲母片上。
細微的沸騰聲響自屏風後響起,有奇異的香氣透過紗簾沁入呼吸。嗅得異香,端王眉心舒展。
“千歲恨的製作工序自是麻煩些,這第一道名喚浸香,以樓府秘製的香丸與各色香果浸泡後的香湯潑灑爐台,香氣大多清淡怡人。”樓夙解說到,“接下來第二道,叫做凝香。”
屏風後的女子身影已漸漸不穩,卻仍努力支撐著。她以香勺從另一方錦盒中剜出少許香膏狀的物事,倒扣在雲母片上,再從方才那隻圓肚瓶中倒出些香湯,卻是潤了手,隨即在一旁早已備下的大捧香末中抓取一把,在掌中搓揉起來。
“果真是玄奇之事啊……”端王頷首笑讚,“怪不得太子殿下力薦,著實令本王大開眼界了。”
樓夙正欲側首說上兩句謙謹的話,屏風後突然傳來劈啪輕響。
披香手中的香勺掉落在地,樓夙一時訝異,卻見那扇隔在端王與披香之間的屏風轟然倒下,朝端王砸來!
“王爺!”“夫人!”
不過轉瞬之間,端王有如神助般旋身躍起,堪堪避過砸下的屏風。
而屏風後,一襲水紅裙賞淩亂委地,仿佛花枝傾覆,製香之用的瓶勺灑落在旁,還在滴溜溜打著轉。
披香倒伏在香爐邊,再無聲息。
*****
閏錫城,天下武館。
會客廳中的閑雜人等被盡數屏退,隻留兩個貼身的侍衛奉茶和端送點心。見姬玉賦的視線淡淡掃來,駱子揚笑著解釋到:“這兩人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衛公子不必擔心他們走漏任何風聲。”
說話間刻意加重的“衛公子”仨字,讓姬玉賦眉梢一抖,隨即露出意味不明的苦笑。
——隻怕是擔心本座突然動起手來,他自個兒抵擋不住罷?這位撫琴宮宮主抱著醬瓜壇子,不由暗想。
駱雲笙氣鼓鼓地站在駱子揚身後,大約是一時還未適應座上貴客的身份,更對他弄斷自己寶貝雙劍之舉耿耿於懷。
駱子揚隻好奇他懷中緊抱著的那隻壇子,遂忍不住問到:“不知衛公子懷中之物是什麽?”
“這個?”姬玉賦一愣,曲起長指在罐口的封泥上敲了敲,實話實說:“……醬瓜。”
駱子揚臉色有些難看了:“衛公子太客氣了……咳,您不遠千裏專程前來,駱某自然有更好的菜色奉上,您大可把這壇醬瓜留起來……嗯,待回到府中再食用。”
姬玉賦省得他語間之意,恍然大悟間連忙解釋:“啊,盟主多慮。並非在下擔憂您下毒什麽的,隻是這壇醬瓜對在下……很重要。”
“下毒”二字自是略顯刺耳了……駱子揚嘴角暗地一抽,隻當沒聽清。
“一壇醃菜罷了,有何重要?”總算逮著個可以奚落他的機會,駱雲笙毫不猶豫地出擊了,“還是說義父的這位貴客遠自鄉野而來,從未品嚐過咱們大城市的美味佳肴?”
聞言,姬玉賦倒是無甚反應,駱子揚卻陡然黑了半張老臉:“雲笙,不得胡言!”
“駱小姐之言甚是,難得來一次閏錫,定要嚐嚐這兒的好菜。”姬玉賦不以為忤,朝駱雲笙點頭微笑,“屆時還有勞駱小姐代為引薦了。”
沒有見到想象之中的勃然大怒,駱雲笙隻覺自己這一掌仿佛打在了水麵上,氣力別無著落,還濺了自己一身濕。她狠狠瞪著姬玉賦,企圖用火光迸射的眼神警告他——休想用言辭在本小姐手上討好了!
不料這一眼看去,駱雲笙竟是挪不開眼。
方才來得匆忙,還不及仔細端詳義父的這位貴客,隻覺他一身死人行頭似的黑衣,既不討喜又不親切。加諸女兒家天生的羞怯,她壓根就沒有好好將他打量一番。隻是如今……她意外地覺著,他那雙劍眉,那對黑瞳,那張輪廓柔和的嘴唇,冥冥生出一股莫名的誘惑來。
“小女無禮,衛公子您大人大量,別與她一般計較。”駱子揚拈須歎氣,接著沉聲令道:“雲笙,退下!”
駱雲笙這才回過神來,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啊、啊?”
姬玉賦無聲揚眸,正巧對上這紅衣姑娘慌亂無措的眼神,黑眸底有如散開無數細碎星光般,是一道彎彎盈盈令人迷醉的銀河。
那種足可承納世間萬物的包容與沉穩,靜悄悄收斂在這身黑衣之下,隻待適當的時刻鋒芒畢露。
駱雲笙轟地紅了雙頰,連忙垂下腦袋,不敢再看他。
“無妨。方才在客船上,是在下無禮在先,失手弄壞了駱小姐的愛劍。”姬玉賦緩緩說到,“駱小姐莫要難過,在下定會奉還一對更好的雙劍。不知駱小姐喜歡什麽式樣的?”
“我、我什麽也不要!”駱雲笙再也聽不下去——抑或是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慌亂嚇到,吼完這句,便拔腿奔出了會客廳。
駱子揚自覺老臉快丟盡了,隻低頭一個勁地灌茶。
“年輕真好啊……”姬玉賦語焉不詳地感慨,隨即籲了口氣,“既然小女已退下,咱們可以談正事了,駱盟主。”
駱子揚終於抬頭,正色應道:“駱某也正有此意,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