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宮內宮,玄機殿。
從昨日到現在,一連七個時辰,殿門連半分也不曾開啟。門扉上漆色暗紅,簷角雕琢雖精致,然仔細瞧去便能發現,頂上鎮宮神獸的螭角與龍須末梢已被打磨光潤,分明是很有些年代的物事了。
殿門前的玉階上,元舒不聲不響地屈膝而坐。他雙目微眯,呼吸勻淨,看似在打盹,事實上也不過是闔眼靜息罷了。若玄機殿內有任何響動,他會立刻睜眼。
昨日酉時末,守衛殿門的五名弟子得到二宮主傳令,遂奉命前往藏書樓收拾舊物。而與此同時,元舒則被秘密遣來此地,看守玄機殿。
裴少音見了他,萬分鄭重地對他說:“未得本宮主允許,任何人皆不可入內,即便是三宮主親至,也不允放行。”
於是元舒依令而行,老老實實地在宮門前守到現在。
不多時,便聽得前方傳來輕捷且熟悉的腳步聲。元舒睜眼,正見裴少音自殿外大步而入,遂起身向二宮主抱拳見禮。
“辛苦了,元舒。”裴少音麵色凝重,刻意壓低了嗓音。他走到階前,手中羽扇與腳步一並停下:“怎樣,我不在的這段時候,可有什麽人進來過?”
元舒搖頭:“除了那位披香夫人與三宮主,倒是不曾有人來。”
“三宮主也來過?”裴少音略略一驚,“她有看見你麽?”
“有。三宮主問我為何待在這裏,我告訴她這是您的命令,她便走了。”
裴少音暗自拭汗:這孩子還真是有啥說啥……“罷了,隻要不讓她進殿就成。你繼續守在這裏,我先進去瞧瞧。”
“是。咦?……二宮主,披香夫人又來了。”
裴少音正欲進殿,忽而聽得元舒這句提醒,轉過頭來。
果然,一抹湖藍人影從玄機殿外飄然而至,觀其墨玉長釵翡翠步搖,天青麵紗飄搖欲飛,正是那披香夫人。
“夫人來得正好,這就隨我進殿罷。”裴少音勉強笑道。
披香將麵紗撩起半截,現出兩片豐潤嫣紅的菱唇來:“……他還未醒來麽?”
“是,想必還得休息上一陣子。”
見狀,元舒頗為詫異地望向二宮主——這披香夫人分明就是個外人,可為何她能隨二宮主入殿?
裴少音自然省得元舒心中所思,倒也不急於解釋,對披香笑道:“好了,進去再說吧。”
殿門緩緩洞開,門軸轉動間發出沉重而壓抑的吱呀聲。內裏清冷古舊的氣流撲麵湧來,似乎隱約還藏了一絲暗香。
披香拎了裙裾邁過門檻,扭頭時觸及元舒不解的眼神,心下亦是明白這少年郎的疑惑。
“元舒,外頭就交給你了。”裴少音再次鄭重叮囑,隨後抬手,將殿門掩上。
“你頭上的傷如何了?”
披香彎唇,素手探向腦後那條係得鬆鬆垮垮的湖藍綢帶。這帶子裁得寬,加諸係結有方,恰好掩去了露在發髻間的繃帶。她笑答:“少音叔叔無須擔心,不過是皮外傷而已。”
裴少音瞥一眼那湖藍綢帶,漫道:“……記得從前你與檀衣二人爬樹,結果你不慎從樹上跌下來劃破了小腿,宮主特地派恕丞去帝都找來上好的傷藥,著實心疼了許久……哈哈哈,如今他倒自個兒弄傷了你的腦袋,不曉得日後為他所知,他該有多自責呢?”
“無妨,總歸是祛除了他體內的藥性,這傷也來得不冤。”麵紗輕曼翻舞,披香走在裴少音身側,看似若無其事,然袖邊緊扣的十指,亦或多或少流露出她的忐忑。
裴少音自她手邊挪開視線,抬袖撩開身前幾欲曳地的楓紅銷金帳,引她轉入內殿。
清淺迷離的冷香如雲霧般四散流逸。
披香無聲立在殿中,恍惚間如有諸般景象憑水倒映,流年匆匆回轉,其形其影皆與舊日所見悄然吻合。
所有陳設還保持著她離去之時的麵貌,連半分變動也無。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那張質料厚重的黃花梨架子床。碧翠承塵帳一側挽在鴟吻銅鉤內,一側則任之低垂。杏色錦被的一角懸於榻邊,三根手指並著一片墨黑衣帶露在錦被外,帶了些力道略微蜷起。
裴少音悄聲走到對窗那張翹頭條案前,揭開燈座上的素白紗罩,用火折子點了燈。
姬玉賦素來不喜明亮,這盞紗燈擺在案頭,大多時候不過是個擺設。莫說白天,縱是夜晚也極少點燈,一說是為提防行刺之人,一說是這位撫琴宮宮主畏光,卻幾乎無人知曉他夜視如晝的能力。
“那下藥之人……”披香蹙眉咬唇,不知如何將話接續下去。
裴少音省得她的猶豫,淡淡嗯了一聲,“安心,她今早便走了。”遂從袖中取出兩隻白釉細頸的玲瓏藥瓶來,摘下塞在瓶口的紅綢,再倒了一盅熱水,小心翼翼將藥粉抖入水中。
“這是什麽藥?”披香走到案邊,看他用一隻瓷勺攪勻藥劑。
“沉水無香散和天心丸。從前你給夢魘著的時候,他也用這玩意喂你。”末了,裴少音塞好紅綢,端起茶盅,卻是轉手遞向披香。
披香一怔,“怎麽?”
裴少音挑眉勾唇笑得意味深長,手上更是將茶盅推給她:“拿著,過去喂他。”
披香縮回雙手,“少音叔叔,這種為老不尊的餿主意,您也想得出來?”
“哪是為老不尊啊,宮主從前喂你吃藥喂得還少了?”裴少音故意瞪眼,“從前他照顧你是理所應當,如今換你照顧他,這就不行了?”
麵紗後的俏臉登時黑了一半,“可是我……並非禍兮。”
“哎,你這冷清秋也喂了,便宜也給他占了,再多來一次又何妨呢,披、香、夫、人?”裴少音刻意將那最後四個字咬得又重又慢,茶盅再往她身前一送:“快去啊。”
“……說不過你,我找鸞姑姑治你去。”
披香嘴上如是嘟噥著,手裏卻仍舊乖乖接過了茶盅,輕步往床榻邊走去。裴少音笑嘻嘻地收起藥瓶,而後便悄無聲息地退出內殿。
隔著承塵紗帳,案頭一點燭火愈發地柔和。朦朧暖光籠在姬玉賦的麵龐上,一泓溫潤淡雅的輪廓竟兀自藏著三分妖魅,無論是上挑的眉梢與唇角,還是濃密如黑扇的羽睫。披香一手端著茶盅,一手撫上他的額頭,掌心微涼的肌膚覆在他的溫熱之上,好似清泉淌過額際。
視線沿著他剛毅的眉骨寸寸下挪,轉而落向那張嘴唇。
下唇邊,一處細小的傷口格外醒目。傷口邊殘留著殷紅血跡,像是剛受傷不久。
披香驀地臉紅了。腦中,亦不受控製地回想起昨日花牆下的那場糾纏——原本以為隻是將香餅喂給他便可了事,料想不到,她卻是高估了他的耐性。
不錯,就是那樣。
雙唇碰觸的刹那,他反客為主,不管不顧地將她摁在牆下,攢緊她扣在他肩頭的手叫她無從遁逃,遂追著她後仰的臉頰吻上去,不避不閃亦不相讓。冷清秋的滋味融化在舌尖,混同著他的灼熱氣息與低吟,一時間情【淡定】欲熾烈,險些燎原。
不受控製地,他的指尖探入她交疊的衣襟,似是急不可耐地要撕扯開所有束縛。她驟然瞪大雙眼,掙動手腕想要阻擋他作亂的手指,然而他渾身繃得死緊,仿佛一張開到極致的強弓,他的嘴唇亦沿著她的頸項緩緩碾下,落在那雙纖秀的鎖骨間。
“姬玉賦!你……”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勉強奪回些神誌啞聲喝斥——下一瞬,再次淹沒在他的唇舌裏。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子,兩眼頗為不解地盯著她。下唇上一道新添的傷口色澤嬌豔,一粒鮮紅血珠掛在他的唇邊,搖搖欲墜。
接下來,一側嘴角悠然勾起,他扯出一抹她從未見過邪惡笑意,緩緩俯下身來,竟是要將這點血色印上她的嘴唇。
她心力交瘁地闔上美眸。
“……唔!”
一道突如其來的悶哼,她倏然睜眼,見他沉沉歪倒在她的胸前,徹底暈了過去。
……
“我說,你愣著想什麽呢?”
裴少音的嗓音突然殺入耳中,披香手上一抖,差點將茶盅打翻。待拂去濺上手背的水漬,她冷颼颼地扭過頭來:“……少音叔叔,你不知道什麽是‘人嚇人嚇死人’麽?”
“咦,我有嚇著你?”裴少音兩眼純良一臉無辜,隨即亮出手中的綾麵錦盒,“我不過是出去取這玩意來嘛。再說了,憑你出身咱們撫琴宮的能耐,會聽不見我靠近的足音?”
哈,揣著明白裝糊塗,分明就是欺負人。
披香扁了扁嘴,決意不與他理論:“好得很,既然你回來了,那就交給你喂罷。”
“哎哎,這怎麽成?既然答應了就得照做,快。”
“……”披香默默看著手中的茶盅,再瞧瞧手邊的姬玉賦,“……要怎麽喂?”
裴少音瞪來一眼,“昨兒個那冷清秋是怎麽喂的,這藥就怎麽喂唄。”
“……”好一陣沉默後,披香哆嗦著起身,將茶盅“咚”地擱上榻邊香幾,“我我我不喂了,你來!”
裴少音不懷好意地笑了:“哦——原來你是這麽喂的啊。”
過了半晌,披香亦跟著笑起來,兩眼寒光爍爍跟刀子似的:“是啊,就像從前你對鸞姑姑做的一樣。”
“咳。”裴少音趕緊低頭,“不說那個了,我喂就我喂……喏,這個是給你的。”把綾麵錦盒遞給披香,接著小心托起宮主的上半身,讓他靠在自己胸前:“把茶盅拿給我。”
披香得意洋洋地取來茶盅,“二宮主親自喂藥,想必宮主醒來後,定會感激得痛哭流涕吧?”
裴少音苦著一張臉老老實實伺候懷裏的人,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