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單單將撫琴宮視作一個單純的殺手窩子,那顯然就大錯特錯了。
“披香夫人……會使用撫琴宮內宮的迷蹤步法?”裴少音連一記苦笑也擠不出來,嘴角僵硬地向下撇著,“這怎麽可能,必是楓回他們看錯了。”
姬玉賦掀開長睫,一雙鴉黑如夜的眸子靜靜鎖定裴少音:“……你認為他們看錯了?”
“江湖中各門各派武學繁雜,其中迷蹤步法不在少數。”裴少音習慣性地晃蕩著手中羽扇,皺眉道:“加諸楓回他幾人不時下山辦事,總有機會見到與‘雁步遊蹤’相類似的步法。”
“相似的步法麽,”姬玉賦重新闔上眼眸,“這也並非不可能。‘雁步遊蹤’乃是我四百年前所創之步法,從那時到現在,我的確曾在幾名老友麵前演示過……但是。”
但是?裴少音微微一愣,見姬玉賦一雙劍眉悄然挑動,嘴角亦牽起三分興味:“但是他們都死了。”
這話誠然是不錯的了——裴少音悻悻然別開眼去。也非所有人都能如他姬玉賦那般永生不死,當年那些叱吒一時的江湖高手,如今都已作古。並且與姬玉賦類似的是,那些高手往往都習慣於獨步江湖,莫說傳承衣缽,連願意收徒弟的人也極少。
這樣的情形下,雁步遊蹤如何會為一名不屬於撫琴宮的女子所習得?
“少音,”姬玉賦又開口了,“你是不是將記載‘雁步遊蹤’的書偷帶出宮了?”
裴少音愣了愣,一時沒有應聲。
須知他縱使貴為撫琴宮二宮主,然宮中規矩森嚴,尤其以內宮最甚,稍有觸犯者皆難得輕饒。宮主雖是個隨和的主子,但也有他不可為人所觸碰的禁忌,其中一項便是隨意外泄藏書。
裴少音心知,若承認是自己將記載雁步遊蹤的典籍私拿出宮,還贈與無幹之人修習,那麽他將受到難以想象的懲罰。
可若是不承認,豈不等於將披香夫人的真實身份告訴宮主了?……
悄悄抬眼,裴少音瞄著姬玉賦清俊不凡的麵孔,腦中盤算道:這倒也不是什麽過不去的坎,說不定,宮主他早就知道了罷?
“回宮主,學生身為撫琴宮二宮主,絕對不會做此等出賣撫琴宮上下的事。”他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衝著姬玉賦行禮,“學生不曾偷取藏書閣內任一冊典籍,包括雁步遊蹤。”
姬玉賦無聲無息地掀開眼簾,瞳中似有陰火冷冷灼燒。
“屏鸞,你去藏書閣看看,是不是少了哪本書……”他伸手點點立在堂下的顧屏鸞,“是不是哪本書上,多出了不該有的東西。”
顧屏鸞漠然地往裴少音處掃來一眼:“是,屬下這就去。”
待三宮主退出暖玉堂,姬玉賦自靠椅上慢吞吞坐直了身子。他隨手將散在肩頭的長發撥去腦後,單手支頤睨著裴少音:“好了,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我讓屏鸞去藏書閣進行確認,不過是想讓她安心。”
雖說一直賴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但堂中之人身上變幻著何種氣息,他都一清二楚。當他問到裴少音是否曾私自偷拿典籍出宮時,顧屏鸞的氣息陡然一變,從沉定專為忐忑不安。
見裴少音一時有些赧然,姬玉賦笑了笑,道:“雁步遊蹤並不難學,唯獨需要的是時間。照披香夫人入宮到現在的時間算來,尚不足以令她學會。所以……”
聞言,裴少音倏然抬眼——莫非宮主當真猜到了她的身份?
姬玉賦卻隻是似是而非地蹙起眉峰,隨即舒展開:
“……所以,如你所言,必是楓回看錯了罷。”
*****
那日披香提前離開珍稀坊返回樓府,並未及時通知樓夙,若非他臨時起意欲找自家爹親搬救兵,得知披香夫人身在卉芳齋,隻怕他還真會在酈州城裏鬧騰起來。
“夙兒啊……唉,就是個毛毛躁躁的傻小子,披香,你可千萬別與他置氣才是。”樓傳盛無奈搖著頭,手中絹扇懶洋洋地前後晃動。“你不知,我這卉芳齋裏的倆丫頭都是了不得的鐵齒銅牙,要是把那事兒說去他娘跟前,那小子還不被抽個半死?還是照你師尊說的那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嗯嗯……”
“畢竟是披香有錯在先。”最後一捧桂枝露撒上滾熱的香丸,馥鬱濃香的白霧颯然騰起,一種近似於梔子清香味道充斥於整間屋室。披香唇角略挑,漾出一個極美妙的弧度,“是披香考慮不周,要提前離席,理當先行知會二公子一聲。隻是想不到,最後竟鬧出如此笑話來……”
樓傳盛擺擺手,“你不怪他失禮就好,聽說那小子幹的壞事也不是一件兩件了。依我看來啊,披香,”扇骨啪地敲在掌心,老爺子眉開眼笑:“你還是早些入我這樓家的門吧?”
障麵素紗軟軟飄動,披香不動聲色地抬起皓腕,徑自取來手邊一隻窄口圓肚的小玉瓶,用香勺將雲母片上熱透的碎末撮起,抖入瓶中,再遞給樓傳盛。
“……你這孩子啊,一說到這事,你就不吱聲。”樓傳盛苦笑著哼哼,遂接過小玉瓶,湊近鼻翼。
“大老爺,品香的規矩,您忘了?”披香語音雖柔,卻是不容置辯的口吻。
樓傳盛哦了一聲,又眯眼往瓶底瞄了瞄,這才挪開小玉瓶,以手對著瓶口扇動氣流,將陣陣香氣引來鼻端。
過了片刻,披香開口道:“接下來兩個月的訂單,大老爺可以派人送來了。”
“你師尊那邊,你是怎樣打算的?”樓傳盛睜開一隻眼。披香所製之香料千金難求,唯獨這位樓家大老爺能不花一分一毫,坐享這位大濟第一製香師的奇妙手藝,對於這一點,樓傳盛相當有優越感。“看你師尊的意思,不是想讓你回去嗎?那就回去看看唄。”
披香點點頭,“自是要回去的,披香打算挑選一些靠近繚香穀的生意,順路探望師尊。”
“也好,難得你有這份心,我這就讓夙兒收拾準備……”“不必勞煩二公子了。”不待樓傳盛說完,披香又道:“二公子離家已有不少的時日,且讓他留下來陪陪大老爺與老夫人。畢竟……除去‘少當家’這個身份,二公子也還是您與老夫人所惦記的孩子。”
“哈哈哈,你倒是為我們想得周到。”樓傳盛擱下小玉瓶,重新晃蕩起手裏的扇子,“也罷,夙兒也不能老是跟著你東跑西跑,香行裏的麻煩事兒不少,讓他自個兒先去操心一陣子,你也好清清靜靜地上路,如何?”
披香這才舒了口氣,攏袖致禮:“是,披香遵命。”
……
待樓傳盛舍得將披香放回,樓夙早已等在院子裏了。
來者不單樓夙一人,還有六日前與披香一同在珍稀坊用膳的謝家公子,謝佑。
“披香夫人,又見麵了。”謝佑著翠竹紋石青綢衫,站在一身烏紫錦袍的樓夙身邊,端端正正地躬身禮。
披香福身回禮,卻並不打算與他多話:“謝公子找披香有事?”
“呃,也不是有事……該說是不情之請吧。”謝佑頗有些不自然地低下頭,“隻是希望披香夫人念在咱們曾同席而食的麵上,應允謝某一件事。”
隔著麵紗,披香的視線自謝佑移至樓夙。
若未得樓夙的肯首,恐怕這位謝公子是沒法子找來此地的。
“若在披香力之所及的範圍內,披香理當相助。”她收回停在樓夙麵上的目光。
“事實上……”謝佑勉強咧嘴笑了,“謝某、謝某想請披香夫人您,來教授謝家香鋪的幾位製香師,如何製出能令人欣悅的香。”
披香挑眉,“哦?此事二公子可同意?”
教授他人製香之法,莫說樓家的製香之術難保不遭泄露,縱是經驗豐富的製香師,她的製香秘法,也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
樓夙定定望著披香,笑道:“我自是同意的,我與謝兄已有數年情誼,我知曉謝兄絕非貪得無厭之人。”
絕非貪得無厭之人麽?
這世間,究竟有幾個不貪之人呢。
披香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恐怕要讓謝公子失望了,披香近日就要往南方一趟,大老爺命令以下,披香不敢有違。”
樓夙一愣,麵色隨即陷入沉鬱之中,“……無妨,我跟爹說說就是。”說著就抬腿要走。
“若無大老爺命令,二公子不許踏入卉芳齋一步。”披香一字一字道。
樓夙身形堪堪頓住,謝佑的苦笑再深三分。
“既是如此,樓兄也不必強求。”謝佑歎了口氣,衝披香再揖:“謝某告辭。”
“謝公子……”樓夙麵上掛不住了,卻見謝佑擺手搖頭:“樓兄留步,在下還得去州府打理陳伯的後事,這就先走了。”一麵說,一麵往園外快步走去。
樓夙深深睇一眼披香,朝佑離去的方向追上去:“那我送送你!……”
待謝佑走遠了,樓夙這才折轉,返回園中。
麵上的失望之色絲毫不加掩飾,他走到披香跟前站定,並不開口。
“二公子,你不該答應謝公子的這種要求。”披香眨眨眼,眉間忽地蹙緊了。
不對,她分明是打算先安慰二爺兩句來著……
是那時的影響還未消除麽?
樓夙微微眯起眼,一雙黑瞳死死鎖定了披香。
“阿香,”樓夙忽地抬手,捉住她的細瘦腕骨,“為什麽不讓我跟你一起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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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主乃是故意裝不記得的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