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記
字體:16+-

第十五章 閏錫密會

沉水站在堂前,麵色晦暗難明,原本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再不見半分孩童的氣息。

內侍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衝沉水端端正正作了個揖:“大殿下稍候片刻,老臣這就讓膳房為您準備早膳……”“不必了。”卻見沉水頗為不耐地轉過身,“我不餓,不用那麽麻煩。”

“那可不行,大殿下。”內侍笑意如常,再揖一記,“您是金枝玉葉,半點也不得馬虎。太子殿下專程差我等前來,就是為了照看您和二殿下的。”說著便轉身朝門外擊掌三下:“來人哪,吩咐下去,給二位殿下預備早膳——”

沉水有些聽不下去,正欲甩袖子走人,又被內侍笑嘻嘻地攔住:“大殿下留步。方才樓府大老爺為您新製的秋衣送來了,是北海烏珠狐上好的料子,您要不要先試試,看合身不合身?”

話音剛落,堂中兩名宮裝婦人捧了剛檢查完畢的毛氅上前來,“請大殿下試穿。”

沉水眉心一皺:“我說過不必……”“大殿下,您恐怕還不明白自己的重要罷?”內侍微微眯起眼,幹癟的笑臉滴水不漏。

一股莫名的森然之息撲麵而來,沉水冷不丁後退半步,“……什麽意思?”

內侍卻再近一步,正要開口,隻聽園門前的帶刀侍從高聲宣唱:“大老爺到——”

樓傳盛領了兩名樓府家臣大步而入,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二房的千金樓婉。樓傳盛神情嚴肅,入得堂中,首先抖了抖闊袖,朝沉水躬身一揖,沉聲見禮道:“樓傳盛拜見大殿下!”

沉水安靜地站在原處,並未立刻賜他平身,而是任由身後兩名宮婦將北海烏珠大氅披上肩頭,這才揮手讓他們退下。

宮婦是退下了,可內侍並無一道離開的打算,沉水瞥他一眼,內侍也隻當沒看見。

“本宮讓你退下,看不明白麽?”沉水低聲喝問。

“太子殿下遣老臣來酈州照顧大殿下,老臣自當力求萬事無疏。”內侍理直氣壯兼氣定神閑。

不料沉水冷笑一聲,緩緩側首看來。前所未見的陰鬱暗光浮出瞳底,他負手笑問:“樓府乃孝陵王妃的娘家,有何疏漏?”

樓傳盛略微揚眉,沒有做聲。而這位幹癟的內侍公公總算拉不下麵子,哼唧一聲道了安,黑著臉退下了。

沉水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請平身吧,大老爺,婉小姐。”

樓傳神遂依言直起腰身,臉上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大殿下,這個身份您已做到遊刃有餘了嗎?”

“不,遠遠不夠。”沉水垂首搖頭,“我不習慣這個稱呼,止霜也是。”

“您和二殿下遲早會習慣的。”樓傳盛伸出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走吧,咱們進去說話。”

沉水頷首。隨樓傳盛轉身入內的時候,不期然撞見樓婉的目光,他心頭一縮,不由有些疑惑了。

這位樓府小姐,為何會用如此陰狠的眼神瞪視他?

……

“強行留您和二殿下在樓家,實為迫不得已。”待仆從上了第一道熱茶,樓傳盛揭開茶碗蓋子,輕呷一口,“鑒於您與二殿下的身份特殊,此番披香夫人北上帝都的行程,您二位實在不便跟隨。”

“我知道。”對坐的沉水訥訥答到。

初是斂眸睨著手邊茶碗,不過片刻,他的視線便落回了自己的拇指上——那裏,一枚鏤刻有五爪飛龍的羊脂玉扳指,正套著他的指節。

“聽說二殿下對此相當不滿……唉,老夫也不知當如何安撫。畢竟二殿下與披香夫人關係匪淺,可算是披香夫人一手帶大的孩子……”樓傳盛摸摸鼻梁,苦笑著歎了口氣,“可是,如今時機成熟,您和二殿下便不能繼續留在披香夫人身邊。上次險些被左昭儀身邊的公公認出來,已算是給老夫和太子殿下提了個醒。”

沉水沒有吱聲。又聽樓傳盛道:“夜長夢多,早些讓披香夫人過門,您和二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她。屆時老夫將安排您和二殿下秘密入京,太子殿下那頭聽說也已打點妥當了……”

“大叔父。”候在身後的樓婉突然開口了,“可否容婉兒說句話?”

以目光獲得沉水的許可後,樓傳盛點頭:“說罷。”

樓婉深吸一口氣,重重閉眼後,複而睜開,仿佛下定決心般:

“婉兒認為,披香夫人不能嫁給二哥。”

*****

江風拂麵,雍江上的水霧漸次消散。十數名著紅邊黑袍的壯漢立在閏錫碼頭邊,靜候貴客駕臨。

領頭一人紫袍金帶,眉目軒昂輪廓深刻,看上去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身形頎長挺拔,腰間佩一柄鑲寶長劍。他抱臂站在十數壯漢之前,衣袂隨江風獵獵翻飛,渾身散發出懾人的氣勢。

正是那位現任武林盟主,駱子揚。

“盟主,貴客的客船已經能看見了。”一名隨侍上前悄聲匯報。

“讓弟兄們準備好,我要親自上船迎客。”駱子揚從腰間抽出一柄嵌有水晶片的銅製管子,眯起眼透過這上細下粗的管子望去,原本尚且遠在江心的小船仿佛近在眼前了。

撫琴宮宮主秘密來訪,甚至在信中要求不可泄露身份,著實令他興味盎然。

……

隨著碼頭的輪廓益發清晰,姬玉賦拎起隨身的包袱,懷抱醬瓜壇子緩緩起身。

閏錫,這裏有不少需要處理的麻煩啊……他默默想著,撩起船艙前的簾布,慢吞吞走上甲板——

篤!

一枚四角星形狀的暗器橫飛而來,好死不死地釘在了他的耳邊。

姬玉賦張了張嘴,倒不是打算驚叫什麽的,此時一個彪形大漢滿臉淤青地躺在他鞋尖前,肚皮上還有不少血跡。他眨眨眼,抬眸望去,一名紅衣盤髻的年輕姑娘正站在甲板一角,十指夾滿暗器蓄勢待發。

姬玉賦歎了口氣,蹲下身來,衝那彪形大漢跟前輕聲問:“這位俠士,還好麽?”

“各位、各位大俠,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啊……”船老板哭喪著一張馬臉,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今天你要不讓我殺了那個登徒子,老娘就拆了你這艘破船!”紅衣姑娘柳眉倒豎,一雙杏眸氣得晶亮。

船老板隻差以頭搶地了:“哎喲女俠、女俠姑奶奶啊,小老兒這做小本生意的……”

“這位姑娘,”姬玉賦想了想,還是決定插個話:“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您看這位俠士已經倒地不起了……”“你是什麽人啊,老娘的閑事也輪得著你管?”紅衣姑娘惡狠狠瞪來一眼,“不想死的就靠邊涼快去!”

姬玉賦一愣,而旁側的船老板則是汗如雨下了。

船已漸漸靠岸,碼頭上的人影也更加清晰。姬玉賦看看紅衣姑娘,再看看腳尖前的大漢。

再這麽下去,事情定要鬧大……唔,還是速戰速決好了。他如是想著,緊了緊背上的包袱,挪足來到船老板身邊。

“勞駕船家,能替我暫時保管這個麽?”交出懷裏的醬瓜壇子,姬玉賦忽然有些不舍。

船家不明所以:“啊?可以是可以……”伸手接過壇子。

“千萬不可以摔了。”姬玉賦鄭重交代,“否則我拆了你這艘破船。”

船家嘴角一抽,使勁點點頭。保管一個看上去挺結實的壇子而已,他還是能做得來的。

“那麽……”姬玉賦拍去袖口上沾到的灰塵,旋身麵向紅衣姑娘,“姑娘,不妨就由在下代替這位受傷的俠士,與你一戰?”

紅衣姑娘盯著他瞧了片刻,一雙杏眼忽地掠過一絲不懷好意的光暈。

“好啊,由你代替也無妨。”紅衣姑娘露出意味不明的嬌笑,“隻是……若你輸了,是否也要代替他讓本姑娘砍下你的爪子?”

姬玉賦點頭。

“爽快,本姑娘喜歡!”紅衣姑娘哼笑一記,“報上你的名諱,本姑娘賞你個痛快。”

“唔。”姬玉賦目不斜視,“衛檀衣。”

“好極了。衛公子,駱雲笙指教了!”紅衣姑娘轉而收起指間暗器,揚手亮出一對修長秀致的雙劍,足尖一點,朝姬玉賦攻了過來!

——“都給我住手!”

一聲中氣十足的暴喝從不遠處傳來,駱雲笙眉間一怔,手中雙劍收勢不及,直刺姬玉賦胸口!

卻聽錚錚兩記金鳴,駱雲笙陡覺腕間猛然一沉,一股磅礴浩大的內勁透過雙劍直抵丹田,直震得她肺腑劇痛。

駱子揚登上甲板,臉色鐵青:“雲笙,你就是這樣對待為父的貴客的嗎?”

駱雲笙這才回過神來,手中雙劍的劍刃竟已斷作三截,散落在地。而兩步開外的黑衣公子負手挺立,好似根本不曾動過。

“貴客?”駱雲笙不明所以。

“盟主莫要責備這位姑娘,是本座一時興起,同她鬧著玩而已。”隻見姬玉賦重新拴好有些鬆脫的包袱,臉龐上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隨即攏起長袖,朝駱子揚遙遙拱手:

“久仰駱盟主大名,初次會麵,在下衛檀衣。”

*****

帝都,端王府。

青幔馬車在王府門前緩緩停住。車夫跳下車來,小心翼翼打起車簾,就見一名師爺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來:

“請問車中之人是樓府樓大人嗎?”

“正是樓大人。”車夫報上名姓,遞了樓府的令牌。驗畢令牌,那師爺連連點頭,從車夫手中接過車簾,示意親迎樓府來人下車:“王爺命我專程在此恭候樓府貴客!”

話音方落,就見一名華服錦袍的年輕公子邁出車門,衝他略一點頭,旋即轉身,從車廂內扶出一名紅衣紅裙的女子。

女子素紗障麵,師爺自是好奇,不由問:“不知這位是……”

“樓府製香師,披香夫人。”年輕公子緊扣住那女子的手腕,微笑。

水紅廣袖下顯出一截月光般皎潔的皓腕,盈盈美好,師爺不經意間瞥得,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原是披香夫人。”一道清朗的嗓音自府門內響起,“是本王怠慢了。”

樓夙轉眼望去,一名著紫褐色緞子長衫的年輕公子立在府門前,俊逸的麵龐上笑容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