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州城,樓府。
金綢錦繡的大門外,十數輛花飾繁複的馬車駟馬一架,正停在石階下,車隊前後各簇擁著百人衛隊,隨後更有執掌各色幡旗儀仗的禮官。且不論衛士個個披甲執銳,就連那拉車的馬匹也披紅掛綠,排場極是闊氣。如此聲勢,很快便引來樓府附近百姓的注目。
“喲,該不會是那位孝陵王妃回來省親了吧?”“就是就是,看這陣仗可了不得!”“不愧是孝陵王府,大手筆!嘖嘖……”附在牆邊看熱鬧的人雖不少,大多也低了頭悄聲議論著,忽見一個小孩抬臂指向樓府大門,脆生生的童音清晰非常:“娘,快看!那個老爺爺沒長胡子!”
此話一出,眾人不約而同朝府門前望去,果然見一名金褐袍烏紗冠的老頭從門內邁出,細眉細眼,滿頭銀發,幹瘦的下巴光溜溜的,連喉結也仿佛縮小至不見。大濟老者皆以長須美髯為高壽厚德之相,而此人麵貌,似乎隻存於一種職業身上——於是會意者皆悻悻然低下腦袋,一時間四圍寂靜,無人敢搭話。
好在那名公公一副不以為忤的模樣,大約也聽慣了如此言語,雙目朝話音來處掃過一遭便轉開去,衝著門內躬身垂首,姿態畢恭畢敬。這時,隻見兩名少年郎在宮裝婦人們的陪從下,緩步自府門內現身,一襲貂裘華服,嚴冠盛飾,莊重非常。
“恭迎兩位殿下!”公公揚聲揖道,“車馬俱備,請兩位殿下上車吧!”
隨即,樓傳盛與樓氏各房當家陸續出得門來,在兩位少年郎身後一字排開,整衣下拜:“草民等恭送二位殿下!”
原來不是孝陵王妃啊……圍觀的百姓默默了然。可話說回來,這倆孩子究竟是何方神聖,不僅有宮裏來的大太監侍奉著,竟連樓家幾個大佬也得俯首跪拜?
其中一個少年開口了:“各位平身吧。這些日子,我兄弟二人有勞各位照顧了,多謝。”說著朝樓傳盛深深作了個揖。此舉可嚇壞了隨侍的宮婦,一人連忙上前來與少年郎耳語幾句,卻見少年郎當即麵露嫌惡之色,側首低聲斥到:“退下!”
那宮婦隻好訥訥收了聲,垂手退後。
“二位殿下光臨樓府便是萬分的尊榮,老夫等侍二位候殿下乃天經地義,豈敢言勞?”樓傳盛長身再拜,“惟願二位殿下從今往後能德仁並重,勵精圖治,為天下蒼生謀取福利。如此,老夫之誌遂矣!”
“謝先生教誨!”兩位少年郎異口同聲回答,個頭小的那個更上前一步,雙手將樓傳盛攙起,貂裘豐厚漆黑的軟毛將他的臉龐襯得既小且白。他的嗓音中隱約帶著一絲變聲中的沙啞:“老……先生,請替我與兄長照顧好她。”
樓傳盛自是省得這個“她”意指誰人,於是鄭重地點點頭:“二殿下的叮囑,老夫必銘記在心!”
見幾人話已說完,公公向那高個子的少年遞去個問詢的眼神,後者嗯了一聲,道:“那麽,我和止霜、不,珩兒……與各位就此別過了,保重!”最後朝樓傳盛拱拱手,兩名少年走下石階,在宮婦的侍候下各自登上馬車。垂簾拂落,少年的身影隨之隱去。待公公也坐上車,儀仗俱起,隊首禮官敲響金鑼,尖聲唱曰:
“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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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吧嗒,吧嗒。
停下摘折金紫梅的手,披香抬頭,一絲潮濕的土腥味透過被風鼓起的側簾鑽來,伴隨著滴打在車壁上的粒粒細響——很快變為細密嘩然的水聲。原是下雨了,北方冬季罕有的豪雨,在她離開京城後不期而至。
朔風刺冷,靠在一旁打盹的樓夙縮了縮脖子,她連忙探手將車簾壓嚴實,見樓夙並未醒來,她輕輕籲了口氣,低下頭繼續折騰手上的花枝。
自路枉天將她倆送上馬車,這一路她就顧著挑選適合入香的金紫梅了。這是何等奇特、又何等孤傲的花朵……半步也離不得京城,無論奉上如何肥沃的異地土壤,則寧可粉身碎骨,也不屑一顧。然而若在京畿之內,它卻不需太多打理,就可自成一株。
指下花瓣質如絲緞,細膩且堅韌,披香並未如從前料理花朵那樣將花瓣與花蕊分開放置,而是一起收集起來。待到下一個落腳處,她會起甕將挑出的花朵先行蒸餾,這樣,即使梅花半途凋謝,它的香味與汁液也都早已留在蒸餾出的花露中,善加儲存後,便可留待隨時取用。
不一會,身旁用來盛花的兩隻籃子裝滿了,披香歪了歪腦袋,隻覺後頸酸痛難當,大約是勾著脖子太久。低頭一看,三隻空籃子還擠擠挨挨地擺在她腳邊。想到還得從那一板車金紫梅裏挑出足夠的花入香,披香歎了口氣,仰頭輕輕靠上腰後軟墊。
打盹中的樓夙發出一記輕微的鼻音,隨即抱起胳膊,將雙手藏進袖籠子裏。披香笑了笑,探出手來,將他滑下雙肩的毛氅拉回去,再小心替他掖緊了些……突然,眼前一片白蒙蒙看不清的霧氣驟然騰起,她指尖一頓,揚眸正見素痕浮在她身邊,女鬼素淨蒼白的臉龐上,寫滿她看不懂的神情。
“素痕?……”她慢慢從毛氅上縮回手來,“怎麽了?”
自從第一次摘下囚鳳石鐲子後,她便極少現身,若非遭遇非常境況,隻怕她也不會特意來到她的麵前——尤其是冒著被樓夙察覺動靜的危險。
然而素痕沒有說話,隻是靜悄悄地漂浮在她麵前。默然半晌,披香彎起嘴角:不必為難,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素痕點點頭,張了張嘴,眼底卻現出極痛苦的目光。披香訝異,忽然才發覺她四肢的顏色竟已開始變得透明,仿佛在陽光照射下即將無聲消散的朝露。忍耐了許久,素痕筋疲力盡地合上眼——驟然間,數不清的妖鬼魂靈如泉水般從她體內噴薄而出!